长白山脚下的靠山屯,腊月里的雪下得没边没沿,土坯房的屋顶积着半尺厚的雪,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一遇冷空气,就凝成细碎的霜花。屯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深山老林里藏着各路精怪,尤以黄大仙(黄鼠狼)最是记仇,没人敢轻易招惹——可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寒冬,李家老汉还是捅了马蜂窝。
李老汉年近六旬,年轻时是屯里有名的猎手,老了腿脚不便,就守着自家的两亩地和一窝鸡过日子。他身子骨本就虚弱,入冬后得了场风寒,咳嗽不断,脸色蜡黄,整日躺在火炕上养着。儿媳秀莲孝顺,每日炖鸡汤给他补身子,可那鸡却接二连三地失踪,转眼就少了三只。
“肯定是黄皮子干的!”李老汉气得捶炕,“前些年我就撞见它们偷鸡,这回定是没教训够!”秀莲劝他:“爹,屯里老人都说黄大仙惹不得,咱多加点小心就是了。”可李老汉咽不下这口气,他记得院墙外的柴堆下,有个黄鼠狼洞,当即让儿子李根生搬来石头,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还浇了桶冷水,寒冬腊月里,瞬间就冻成了冰壳。
“让它们偷!冻不死也饿不死!”李老汉喘着粗气,眼里满是怒气。他哪里知道,这洞里住着一窝黄仙,老黄仙已经修行了几十年,通了人性,那几只鸡根本不是它们偷的,是夜里被野狼叼走的。李老汉堵了洞口,冻饿之下,洞里两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黄鼬没撑过三天,就没了气息。
变故发生在三天后的深夜。
那天夜里,雪下得更大了,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李根生两口子已经睡下,突然被东屋里传来的动静惊醒。“爹?”秀莲喊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反而传来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像是哭,又像是笑。
两人赶紧披衣下床,点亮油灯,冲进东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头皮发麻——李老汉原本躺在火炕上,此刻却直挺挺地站在炕中央,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他的动作极其怪异,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抓什么东西,双脚不停地蹦跳着,身子扭来扭去,活像个提线木偶。
“爹!你干啥呢?快上床!”李根生冲过去想拉他,却被李老汉一把推开。李老汉的眼睛睁得溜圆,眼神却空洞无神,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声音尖锐刺耳,根本不是他平时的嗓音:“好你个老东西!堵我家门,害我孩儿!我要你偿命!我要你跳舞跳到死!”
那声音又细又尖,像是黄鼠狼的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毛。秀莲吓得浑身发抖,指着窗外:“根生!你看!”
李根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院墙上,立着一只半大的黄鼠狼。它比普通的黄鼠狼要大上一圈,浑身的黄毛油光水滑,两只前爪搭在胸前,后腿直立着,竟像人一样站在雪地里。更诡异的是,它的动作和屋里的李老汉一模一样——李老汉抬手,它也抬手;李老汉蹦跳,它也蹦跳;李老汉扭腰,它也扭腰,像是在指挥一个木偶。
“黄……黄大仙讨报来了!”秀莲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屯里老人常说,黄仙最是记仇,若是得罪了它们,就会附上体弱之人的身,让他疯疯癫癫,直到折磨够了才肯罢休。李老汉本就身子虚弱,阳气不足,正好成了黄仙附体的目标。
“孽畜!敢害我爹!”李根生又气又怕,抓起墙角的扁担,就想冲出去打那黄鼠狼。
“别去!”秀莲死死拉住他,“你打不过它的!咱爹就是因为打了它的洞,才遭了报应!”
两人眼睁睁看着李老汉在屋里蹦跳,骂声越来越凄厉,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李根生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屯里的张婆婆,她年轻时跟着走南闯北的道士学过些门道,懂些驱邪避灾的法子,当即对秀莲说:“你看着爹,我去请张婆婆!”
外面雪深及膝,李根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张婆婆家跑,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张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听说了李家的事,当即披衣下床,拿上一个布包,跟着李根生往回赶。
回到李家时,李老汉还在屋里蹦跳,院墙上的黄鼠狼依旧站在那里,眼神阴鸷地盯着屋里,动作丝毫不乱。张婆婆一进门,就从布包里掏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在屋中央的香炉里,又拿出一张黄符,用朱砂笔在上面快速画了几道符文,嘴里念念有词。
“黄大仙,冤有头债有主,”张婆婆对着窗外的黄鼠狼高声说道,“李家老汉不知情,误堵了你的洞府,害了你的孩儿,是他的不是。可他已经知错了,你再这么折腾下去,伤了人命,损了你的修行,得不偿失啊!”
院墙上的黄鼠狼动作顿了顿,屋里的李老汉也停了下来,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嘴里却不再骂人,只是发出“呜呜”的哀鸣。
张婆婆见状,又说:“我知道你心疼孩儿,李家愿意给你立个牌位,每日供奉,再给你重修洞府,烧些纸钱,让你孩儿早日投胎。你看如何?”
黄鼠狼的头微微歪了歪,像是在思考。过了片刻,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转身跳下院墙,钻进了院外的树林里,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几乎是同时,屋里的李老汉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李根生两口子赶紧上前,把他抬上火炕,盖好被子。秀莲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别打……别堵……”
张婆婆叹了口气:“黄仙已经走了,但你爹阳气受损,还得好好调养。记住,明天一早就把洞口的冰和石头拆了,找些柔软的干草,给黄仙重修洞府。再准备些鸡肝、猪肉,摆在洞口,算是赔罪。另外,在院里立个黄仙牌位,每日上香,供奉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可千万别再招惹这些精怪了。”
李根生两口子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张婆婆。
第二天一早,李根生就按照张婆婆的吩咐,拆了洞口的冰和石头,用干草铺了洞府,又买了新鲜的鸡肝和猪肉,摆在洞口。秀莲则找了块木板,写了“黄仙之位”四个字,立在院子的角落里,每日清晨和傍晚,都准时上香供奉。
李老汉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醒来后浑身无力,却还记得自己被黄仙附体的事,吓得再也不敢提打黄鼠狼的话。他让儿子买了些纸钱,在院外烧了,嘴里不停地念叨:“黄大仙,是我糊涂,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别再跟我计较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李家再也没出过怪事。李老汉的身体渐渐好转,咳嗽也少了,家里的鸡也再也没丢过。有时清晨,还能看到那只大黄鼠狼,在院墙外的柴堆旁徘徊,看到人也不跑,只是静静地看一会儿,就转身钻进树林里。
屯里的人都说,这是黄仙原谅了李家。也有人说,黄仙最是记仇,也最是重情,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若害了它,它定要讨回公道。
往后的日子里,靠山屯的人更是敬畏黄仙,没人再敢轻易招惹。而李家的黄仙牌位,一直立在院子里,每日香火不断。李根生时常告诫自己的孩子:“山里的精怪都有灵性,做人要留一线,别赶尽杀绝,不然,早晚要遭报应。”
那个寒冬的夜晚,院墙上黄鼠狼手舞足蹈的身影,还有李老汉诡异的举动,成了靠山屯人代代相传的故事。它像一个警示,提醒着生活在深山脚下的人们,要敬畏自然,敬畏生灵,人与精怪,人与万物,本就该和谐相处,互不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