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了清河医院的大门。这座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医院像是伏在夜色中的一头衰老巨兽,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水渍和霉斑,几扇窗户零星地亮着灯,如同困倦半闭的眼睛。
这是他下岗后找到的第三份工作。四十五岁的年纪,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年的维修工,工厂倒闭后,他就像一件过时的机器被社会搁置在角落。保安的工作虽不体面,但至少能支付他和妻子两人的基本开销。
“老陈,来了啊。”值白班的保安老赵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他把一串钥匙丢在桌上,“今晚就你一个人,小心点。”
陈远强点点头,换上深蓝色的保安制服。制服有些肥大,穿在他消瘦的身上更显空荡。
“这医院晚上特别安静,你倒可以抽空打个盹。”老赵挤挤眼睛,“就是四楼西边那块少去,那儿的灯坏了,一直没修。”
“为什么没修?”
老赵含糊其辞:“总之少去就是了,反正那边也没住病人。”
交接完工作,老赵匆匆离开,留下陈远强独自坐在保安室里。墙上挂钟指向十一点四十分,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日光灯管的嗡鸣。
他拿出妻子准备的饭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两个馒头和一些咸菜。自从妻子病倒后,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医院的夜班工资比白天高出三分之一,这是他接受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
凌晨两点,陈远强开始第一次巡楼。手电筒的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摇晃,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仿佛有人在不远处跟着他。多年的工厂夜班经验让他并不惧怕黑暗,但医院的夜晚有种不同的气氛——消毒水的气味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像是陈旧、腐朽的气息。
他按照老赵交代的路线,从一楼大厅开始,逐一检查各楼层的门窗。三楼是儿科病房区,经过护士站时,他看见值班护士正低头打盹,便轻手轻脚地走过,没有打扰。
通往四楼的楼梯比下面几层更显破旧,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海绵层。一踏上四楼的地面,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度,陈远强拉紧了制服外套。
这一层显然已很久未使用,大部分病房门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按照规程,逐一检查每个房间。就在他走到西侧走廊中段时,一阵微弱的声音钻入耳中。
像是小孩的啜泣。
陈远强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错觉。”他自言自语,继续向前。
没走几步,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里传出。
陈远强犹豫片刻,还是朝着声音来源走去。越靠近那间病房,空气中的寒意越重。他注意到这间病房的门比其他房间要干净许多,仿佛经常有人进出。
他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有四个孩子,围在一张病床旁。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上去都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陈远强记忆中九十年代常见的童装款式。他们脸上挂着泪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陈远强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离他最近的小男孩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他:“我们在等李医生。小辉病得很重,说好今天来救他的。”
陈远强看向病床,上面躺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李医生可能今天不值班,你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等他好不好?”
“不行!”小女孩急切地说,“小辉等不到明天了!他需要打针,李医生答应过的!”
陈远强注意到床头挂着的病历卡,纸张已经泛黄。他凑近细看,上面的日期赫然写着“1999年5月16日”。
二十年前。
一阵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他再次仔细打量这些孩子,发现他们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嘴唇发紫,眼窝深陷。
“我、我去帮你们找李医生。”陈远强勉强维持着镇定,后退着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踏出病房的瞬间,房间的灯“啪”一声熄灭了,整个空间陷入黑暗。陈远强不敢回头,快步走向楼梯,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一楼保安室。
锁上门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一定是太累了。”他安慰自己,“睡一会儿就好了。”
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始终无法平静,每次闭眼都会看见那些孩子青灰色的脸。
早晨六点,老赵准时来接班。看见陈远强苍白的脸色,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
陈远强犹豫片刻,还是把夜里的经历说了出来。
老赵的脸色随着叙述渐渐变得严肃。等陈远强讲完,他长叹一口气:“你看到的是二十年前那件事的孩子啊。”
“什么事?”
“1999年,医院里有个李医生,负责儿科。那年五月,几个孩子同时得了种怪病,发烧、呕吐、全身起红疹。李医生给他们用了种新药,结果...”老赵摇摇头,“药物反应,五个孩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陈远强感到喉咙发干:“五个孩子?”
“是啊,四个围着病床,一个躺在床上,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事情闹得很大,家属来医院闹了好多次,李医生后来也辞职不知去向了。医院赔了不少钱,四楼那片区就慢慢废弃不用了。”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老赵苦笑:“这种事怎么好明说?况且也不是每个夜班保安都能遇到。这几十年,有四五个人说见过那些孩子,之后都辞职不干了。院长下令不许谈论这事,怕影响不好。”
陈远强心事重重地回家,一整天都无法摆脱那些孩子面孔的记忆。妻子察觉他的异常,他只好以疲劳为由搪塞过去。
接下来的两个夜班平安无事,陈远强几乎要相信那晚的经历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第四天夜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凌晨三点,保安室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陈远强吓了一跳,内部电话很少在这么晚响起,何况老赵说过,这台电话只有医院内部人员才知道号码。
他犹豫着接起电话:“喂?”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孩童哭泣声:“保安叔叔,救救我们!李医生来了,他要给我们打针!我们好害怕!”
电话随即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陈远强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本该置之不理,但那些孩子惊恐的声音让他无法坐视不管。作为一名父亲,他不能对孩子的求救无动于衷。
他抓起手电筒,再次走向四楼。
这一层的空气比上次更加阴冷潮湿,手电筒的光线也变得昏暗不定。走廊尽头的病房门虚掩着,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
陈远强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孩子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此刻他们身边多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瘦男子。那人背对着门口,正用注射器从一个棕色小瓶里抽取液体。
“李医生?”陈远强试探性地问。
男子缓缓转过身。在昏暗的灯光下,陈远强看见了一张扭曲的脸——五官像是融化的蜡像,眼睛大而无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
“就差这一针了,”医生的声音嘶哑,“打完这一针,他们就永远不会痛苦了。”
“不!不要!”孩子们哭喊着。
陈远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住手!你不能这样做!”
医生歪着头看他:“为什么?我在救他们啊。这种新药能治好他们的病,只是需要一点...试验。”
陈远强突然明白了。他看到的不是简单的鬼魂重现,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悲剧重演。这些孩子一遍遍经历着死亡时刻,而这位医生也在不断重复自己的罪行。
“你当年害死了他们!”陈远强大喊。
医生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我没有!是这种药有问题!但他们已经病了,总得有人冒险尝试!”
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陈远强注意到病房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奇怪的甜味,让他头晕目眩。
“保安叔叔,救救我们!”小女孩向他伸出手。
陈远强正要冲上前,整个房间突然被一股浓密的灰白色雾气笼罩。在雾气中,他看见孩子们的身影在向他挥手,仿佛在告别,又像是在召唤他加入。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只记得自己向前倒去,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陈远强发现自己躺在四楼走廊冰冷的地板上,清晨的微光从窗户透进来。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向楼梯,甚至没有回保安室拿自己的物品,直接离开了医院。
当天下午,他打电话辞去了工作。
老赵来看望他时,带来了一件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医院档案室尘封的角落里,他发现那起医疗事故其实不止五个受害者。第六个孩子当晚也被安排了用药,但因为突发哮喘转院治疗,侥幸逃过一劫。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陈远强。
“你母亲没告诉过你吗?你七岁那年曾在清河医院住院,就是1999年5月。”老赵说。
陈远强呆呆地摇头。他对那段童年经历毫无印象,母亲也从未提起。
“也许那些孩子不是想害你,”老赵轻声说,“他们认出你了,那个本该和他们一起的第六个孩子。”
从那天起,陈远强再也没踏进过任何医院。每当夜深人静,他偶尔会想起那四个孩子和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在模糊的记忆边缘,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与五个病房伙伴一起等待医生查房的夏天。
只是现在,他永远分不清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被那晚经历扭曲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