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深秋,温州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早。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温州六中高一(七)班的四十三名师生,结束了为期一天的秋游,坐上了返回学校的包车。车上载满了欢声笑语,学生们分享着采摘的野果和红叶标本,班主任李老师正在统计人数,一切看似平常。
车子沿着飞云水库公路行驶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下午四点的光景,却像是夜幕提前降临。有学生注意到,司机王师傅的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泛白,嘴里喃喃自语:“路上怎么都是水……”
话音未落,三十五座的大巴猛地加速,冲破护栏,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水库。
救援队在一小时后赶到,水面已恢复平静,只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波纹,像是被稀释过的血。打捞工作持续了三天,四十三具遗体陆续浮出水面。法医注意到一个共同点:所有遇难者的脚踝上,都有乌青色的手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抓握过。
四个幸存者中,包括我的表姐林晓月。她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才醒来,对家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多手……在推我上去。”表姐后来回忆,落水后她很快失去意识,但在昏迷前,感觉到无数双手抓住她的脚踝——不是往下拉,而是用惊人的力量将她向上推。“那不是孩子的力气,”表姐颤抖着说,“也不是一个人的力气。”
车祸后第七天,按照本地习俗,是头七。
守门的郑伯像往常一样,在傍晚六点准时锁上教学区的所有门窗,拉下总电闸。他是退伍军人,在六中看了十五年大门,以胆大着称。那晚他泡了杯浓茶,坐在传达室里听收音机。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
深夜十一点零三分,郑伯起夜时瞥见教学区三楼有光。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确实是灯光,从高一(七)班教室的窗户透出来,昏黄、摇曳,像老式煤油灯的光。电闸明明拉下了。郑伯骂了句脏话,从门后抄起一根铁管。学校刚出了大事,不能再有闪失,万一是小偷呢?
教学区的侧门推开时,发出绵长的吱呀声。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像是刚下过雨的河岸。越往上走,湿气越重,墙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高一(七)班教室的门虚掩着。
郑伯贴着墙壁挪到窗边,屏住呼吸,朝里望去。
四十三个人,一个不少。
李老师背对着门,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划过板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学生们低着头,头发和校服湿透,水珠从发梢、袖口、裤管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片片小水洼。整个教室笼罩在灰白色的雾气中,窗玻璃内侧蒙着厚厚的水汽,水迹不断蜿蜒而下。
然后,靠窗第二排的男生缓缓转过头来。
郑伯认得他,叫陈志明,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打捞上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篮球。此刻那张脸浮肿惨白,皮肤呈现出溺水者特有的皱褶与膨胀,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两汪浑浊的、不断溢出的水。
下一秒,全班四十三人——包括讲台上的李老师——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窗外的郑伯。
郑伯的铁管哐当落地。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楼的,只记得膝盖在楼梯上磕破的刺痛,以及回到传达室后,反锁上门,用桌子死死顶住门板时,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裹着被子缩在墙角,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郑伯冲进副校长办公室,语无伦次地讲述了昨夜所见。副校长王志国,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会议室里当着所有中层干部的面,拍着桌子训斥他:“老郑!你也是老党员、老战士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学校刚经历这么大的悲剧,家长们情绪都不稳定,你散布这种封建迷信谣言,对得起死去的孩子和老师吗?”
郑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胶鞋鞋尖。鞋底沾着一些暗绿色的、滑腻的东西,像是水藻。
那天余下的时间,郑伯异常沉默。他仔细打扫了传达室,把用了十几年的茶杯洗得锃亮,把值勤记录本上的字写得格外工整。傍晚五点半,他开始催促还没离开的师生。六点整,准时拉下电闸,锁好大门。
后来警方在传达室抽屉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他们叫我当守门人,说学校的门不能没人看。李老师说下周五测验,让我提醒同学们复习第三章。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他们已经不用考试了……我也快不用了。”
十一月五日,周六,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郑伯死在了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上。
发现他的是体育老师张建军。清晨六点,他照例来操场晨跑,远远看见篮球架上挂着个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直接瘫软在地。
郑伯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守门人制服,脖子挂在篮球框边缘的铁丝上,身体笔直下垂,像一具吊钟的摆锤。他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恐惧中——眼睛圆睁,几乎要裂出眼眶,嘴巴张到人类下颌骨允许的极限,紫黑色的舌头微微吐出。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没有任何挣扎抓挠的痕迹。
现场勘查结果让警方百思不得其解。
操场与教学区之间隔着高高的铁艺拉门,门锁完好,钥匙串挂在体育组办公室的墙上,无人动过。郑伯没有钥匙,不可能自己进去。篮球架高3.2米,郑伯身高1.65米,周围地面干净得异常——没有凳子,没有砖块,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前夜下过小雨,煤渣跑道泥泞不堪,但郑伯的鞋底干燥清洁,没有沾上一丝泥土或煤渣。
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确认为凌晨2:00-3:00。但法医私下透露了一个细节:在郑伯的指甲缝里,检验出了飞云水库特有的硅藻种类和几种水藻的残留物——这与从车祸遇难者肺中提取到的样本完全一致。
案件最终以“死因存疑,暂列意外”归档。但流言已如瘟疫般蔓延。
有人说,凌晨两点听到操场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是一支队伍在走正步;有人说,路过学校时,看见篮球架下围着一圈湿漉漉的脚印,大小不一,明显属于不同的人;还有一名住校教师战战兢兢地承认,那晚他被奇怪的声响惊醒,从窗户瞥见操场上影影绰绰站着几十个人形,围成一圈,中间悬空吊着一个人影。当他打开手电筒照过去时,人影瞬间消散,只剩下郑伯的尸体在凌晨的寒风中,极其缓慢地顺时针旋转。
郑伯死后的第二个周五,怪事再现。
当晚值班的临时门卫发誓自己拉下了电闸,但深夜十一点,高一(七)班的灯光再度亮起。这次不止一人看见——学校对面居民楼的几户人家都证实,那晚三楼教室确实有光,窗户上人影晃动,仿佛正在上课。更有胆大者用望远镜观察,模糊看到黑板上似乎有白色的字迹。
第二天,警方破门进入教室。黑板上的景象让所有人脊背发凉——用尚未完全干涸的水迹,写着一行工整的楷书:
“课还没上完”
笔迹鉴定结果显示,黑板上的水迹字迹与李老师生前笔迹相似度高达93%。参与鉴定的老专家摇着头说:“奇怪,这水迹的成分就是普通自来水,可这干燥的速度也太慢了。”
教育局暗中从雁荡山请来一位老道士。道士绕着六中走了一圈,又去飞云水库边静坐了半天,回来时面色凝重。
“水缚灵,”他说,“死在水里的,怨气本就重,加上是集体横死,执念更深。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魂魄还停留在最后记得的时刻——秋游回来,赶着上课。现在是头七之内,魂魄最固着的时候,每个周五他们都会‘回来’,重复那段路,上那堂永远上不完的课。”
“能送走吗?”王志国声音干涩。
道士沉默良久:“强行超度,四十三道魂魄,老道没把握,万一激怒它们,恐生更大的祸患。它们现在只认那间教室,只认那个时间。避让吧。活人不要冲撞,不要窥视,尤其不要被它们‘认出来’。那个守门人……就是看了不该看的,被当成了同学,要带他一起‘上课’。”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温州六中颁布了一条没有正式文件、却比任何红头文件都严格的规定:每日傍晚六点前,全校必须净校,教学区全面封闭,任何人员不得在夜间滞留。
从此,六中的学生成了温州城里唯一不用上晚自习的“幸运儿”。但这幸运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每当夕阳西沉,整座教学楼就像被抽空了生命,迅速沉寂黑暗下来。锁门的管理员总是匆匆离去,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我的表姐林晓月转了学,但一直没能真正逃离。她每晚都做同一个梦:在漆黑冰冷的水底,同学们围着她,那些湿漉漉的手抓住她的脚踝,不是向下拉,而是用力将她向上推。“我能感觉到,”表姐低声说,“那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多人……很多双手一起用力。他们不是要抓替身,他们是想救我。”
有人问起郑伯的事,表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郑伯不该看的,”她声音发抖,“有些东西,活着的人看见了,就会被‘记住’。它们分不清生死,只觉得你该在教室里,该在那堂课上……它们会带你回去,补上缺席的座位。”
时光流转,六中最终迁往新校区,老校舍改为社区活动中心。但附近的老人仍会在雨天告诫孙辈:别去那边玩,尤其天黑以后。偶尔有不信邪的年轻人深夜路过,都说那栋老楼在特定角度下,三楼某扇窗户总会泛着一点朦胧的、水光般的光晕。
而关于那四十三个灵魂,最普遍的说法是:他们还在等待下课铃响。也许要等到所有记得他们的人都离开,也许要等到那栋老楼彻底倒塌,也许要等到某个同样湿冷的雨夜,一个不知情的人偶然走进那间空荡的教室,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一句:
“放学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每个周五的夜晚,当整座城市华灯初上,那间废弃的教室里,黑板上的水迹字迹总会重新变得清晰,灰白色的雾气会再次弥漫,四十三张湿漉漉的课桌椅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因为那堂课,还没有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