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荫屯藏在两山之间的洼地里,村口有三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村里人敬畏这树,夏天纳凉从不过夜,因为老辈传下一句话:“槐下莫过子时,恐遇夜行人。”
“夜行人”指的就是头七回魂的亡魂。据说人死后第七夜,魂要归家,沿着生前最熟的路走一遭。若见家中安好、祭品周全,便安心离去;若见敷衍冷落、承诺成空,那就要生出些是非了。
网上曾流传一段诡异的监控视频:子夜时分,空无一人的老街边,一只纸扎黑猫突然自燃,火焰竟是幽蓝色。更骇人的是,纸猫没烧成灰,反而扭曲膨胀,最后化作一道黑影窜进深巷。视频末尾,隐约有苍老的叹息声。专家说是风声,但柳荫屯的老人听了都摇头——那是没烧透的祭品在抱怨,亡魂收不到完整的东西,要动怒的。
张振山接到堂兄王志军电话时,正陪客户在县城酒楼里喝得面红耳赤。听筒里的声音压得极低:“振山,快回来,刘老爷子走了,明儿头七。”
张振山心里一沉。刘老爷子刘厚德是村里最受敬重的老人,无儿无女,待晚辈却极慈祥。三个月前他回村,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振山啊,等我走了,别的不用,就扎辆带棚的车。年轻时赶大车淋雨落下的病根,到下面也怕阴气湿重。”张振山当时拍胸脯保证:“您老放心,保准给您扎辆最结实的!”可一回城,生意应酬就把这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深夜赶回柳荫屯时,村里死寂一片。纸扎铺早已关门。王志军守在老槐树下急得跺脚:“祭品都齐了,就差你那辆车!现在怎么办?”
夜风吹得槐叶沙沙响,像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张振山酒意未消,指着墙角一个模糊轮廓:“那不是车吗?”
“那是李师傅做坏了的次品!”王志军压低声音,“轮子是用旧报纸补的,车棚骨架都歪了,本要拆了重做的……”
“凑合烧了得了,”张振山一挥手,“死人还能真开不成?”
王志军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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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魂的时辰定在子时,正是老人咽气的时刻。
柳荫屯的送魂规矩透着阴森:所有男丁披麻戴孝,从灵堂到老槐树每七步撒一把“买路钱”,纸扎祭品必须在槐树下一次烧尽,烧时背对火堆不准回头,火熄后喊三遍“一路好走”,立刻回家,途中严禁交谈。
那夜无星无月。十二个白衣男人排成一列,沿撒满惨白纸钱的小路挪动。张振山因酒意被安排在队尾,手里捧着那辆粗制滥造的纸车——车轮用旧报纸糊得凹凸不平,车棚破了个洞,只用黄纸草草粘补。夜风吹过破洞,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沿途家家门窗紧闭。据说活人的目光与送魂队伍相遇,会“冲撞”亡魂。
老槐树下,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堆成小山。主事的三叔公划亮火柴,黄表纸“轰”地燃起,火焰跳动,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槐树干上,张牙舞爪。
“跪——”三叔公苍老的声音划破夜空。
张振山跟着跪下,膝盖磕在碎石上。酒劲上涌,他身子一晃,纸车差点脱手。
就在这一瞬。
透过摇曳火光,他看见火堆对面站着一个佝偻身影。
那身影背对火光,只是个剪影,但张振山绝不会认错——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帽子,那件肘部磨光的深蓝褂子,那根花椒木拐杖,都是刘厚德生前常穿戴的。
酒意瞬间化作冷汗。
更恐怖的是,那身影缓缓转过头来。
跳跃的火光照亮一张铁青的脸: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嘴唇,正是遗像里的面容!可遗像安详,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沟壑般的怒纹。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张振山——不,是盯住他手里那辆破纸车。
张振山想叫,喉咙却像被扼住。他想挪开视线,眼球却像冻住了。
三叔公拖长声音:“送魂——上路——”
众人俯身磕头。
张振山机械地动作,额头触地冰凉。再抬头时,火堆对面已空无一人。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他牙齿打颤,后背孝衣已被冷汗浸透。
纸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散发出一股混合纸张、浆糊和某种腥甜的怪味。轮到烧车时,张振山心虚地将破车扔进火堆。火焰舔舐车身的一刹那,他清晰听见:
“咔嚓!”
像车轮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
周围人似乎都没听见,只有他猛地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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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张振山灌了一瓢凉水,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起初是沉睡,紧接着,一种阴湿的冰冷从床板下渗上来,像蛇缠绕四肢百骸。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荒野。
四野漆黑,只有远处几点飘忽的幽绿鬼火。脚下荒草没过脚踝,枯叶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霉烂和纸灰味。
“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咯噔……咯噔……咯噔……”
身后传来木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缓慢,沉重,由远及近。
张振山全身血液仿佛冻结。他僵硬地回头。
黑暗深处,亮起两盏昏黄的光——像老式煤油灯,摇曳欲灭。光后隐约勾勒出一辆车的轮廓。
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心脏。他转身就跑!
荒草绊脚,他跌跌撞撞。身后车轮声如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他再次回头瞥去——
看清了。
那是一辆纸扎的车!歪斜的轮子,破洞的车棚,正是他烧掉的那辆!驾驶座上,坐着面色铁青、穿深蓝褂子的刘厚德!
“振山啊……”苍老沙哑的声音,像隔着厚棉被传来,又像直接响在脑子里,带着墓穴般的湿冷寒意,“你答应我的车……就是……这个样子的?”
张振山魂飞魄散,嚎叫着拼命狂奔。前方突然出现断崖,他猛地在崖边刹住,碎石滚落,深不见底。
“咯噔。”
车轮声在身后停下。
纸车门悄无声息打开。刘厚德拄着拐杖,僵硬地下车,一步一步走来。张振山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老人的脸在昏黄车灯下死寂灰败,眼窝是两个黑洞。他抬起枯枝般的手,直指张振山:
“我走夜路……雨大风急……车散了架……轮子……掉了……”
每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耳膜。
“你得赔我……赔一辆……结结实实的……”声音骤然尖锐,带着无尽怨毒,“不然……我就带你走……下去……给我推……一辈子的车……”
“不——!!”张振山凄厉尖叫,从床上弹坐起来。
窗外天色泛白,鸡鸣零星。他浑身湿透,心脏狂跳欲裂。被窝冰冷,噩梦的每一细节清晰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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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滚爬进父亲张守业的房间,牙齿打颤地讲述梦境。
老父亲沉默听完,拿起旱烟袋点燃,抽了好几口。烟雾在晨光中缭绕。
“你动了那辆车。”良久,张守业开口,不是疑问。
张振山脸色惨白,承认回村那晚醉酒,失手把纸车摔在门槛上,车轮瘪了,车棚歪了。他怕误时辰,用旧报纸草草粘补。
“孽障!”张守业猛磕烟袋锅,火星迸溅,“头七祭品,是亡魂在下面的依仗!是活人的心意,更是阴间的契约!你糊弄的不是纸,是你刘爷爷的阴间路!”
柳荫屯的老辈深信:纸扎祭品经火焚烧,通达幽冥,化为亡魂在彼界的实物。破车难行,漏屋难遮风雨。
“刘老爷子一辈子要脸面,讲信用,临走就这点念想,”张守业重重叹气,“让你用这么个破烂打发,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找你?”
张振山腿一软:“爹,我该怎么办?”
“补!加倍诚心补!”
当天一早,张振山疯赶回县城,找到最有名的“永安斋”纸扎铺,进门就喊:“要车!要最好的!”
掌柜是个干瘦老头:“有现成的‘宝马’‘奔驰’,上好竹篾骨架,厚纸裱糊。”
“不够!要更结实、更气派、最好的!”
掌柜沉吟片刻,让伙计从后堂抬出红布盖着的大物件。揭开竟是纸扎“劳斯莱斯”!长约一米五,通体黑纹纸,银线勾流线,轮毂可转,车窗能开,车内纸沙发、方向盘细致入微。车头小小的“欢庆女神”立标,薄纸雕成,栩栩如生。
“这是给东城赵老板预备的,他改要‘别墅’了。”掌柜说,“用料最扎实,二十斤青篾骨架,七层纸,泡水三天不散。”
“就它了!”张振山毫不犹豫高价买下。
他又买三大捆“天地银行”冥钞,每张“贰拾亿圆”;添了纸司机、保镖、三层别墅、纸游艇。几乎搬空“永安斋”最贵祭品。
“刘爷爷,孙子知错了,这些您拿去,在下面好好享福,千万别再来找我……”装车时,他对着纸劳斯莱斯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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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送魂在头七丑时,阴阳交界最模糊、补救最后的时刻。
张振山跪在老槐树下,面前豪华纸车和堆积如山的祭品。这次他滴酒未沾,清醒得能数清火苗每一次跳动。
三叔公再燃黄表纸时,夜风忽然停了。
火焰平稳升腾,安静得诡异。纸劳斯莱斯在火中缓缓卷曲、变黑、化灰。张振山瞪大眼睛,死死盯着。
恍惚间,他似见跳动的火焰扭曲景象:纸车化为一辆光洁黑轿车,一个穿绸缎衣裳、精神矍铄的老人(眉宇间依稀是刘厚德年轻模样)拉车门坐入,纸司机恭敬关门。车窗外,纸保镖肃立。火焰一窜,幻象消失。
纸灰打着奇异旋儿,笔直升向夜空,仿佛被无形之物引导。
祭品烧尽,张振山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抵地,用尽全力颤抖道:“刘爷爷,孙子张振山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您老大人大量,收下这些,一路好走,在那边享清福,保佑家宅平安……”
回程路上,那股如芒在背的冰冷注视感消失了。他依旧不敢回头,脚步虚浮摸回家。
那一夜,他睡得沉,无梦到天亮。
次日一早,王志军红着眼圈却带着轻松找来:“振山,怪了,我昨晚梦见刘老爷子了!他开着一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可气派了,车里还坐着司机。他隔车窗朝我笑,挥了挥手,车就开走了。”
张振山瘫坐椅上,长长舒了口气,感觉那绷在胸口、几乎令他窒息的无形绳索,终于松开了。
后来,刘厚德的坟头,生出一丛村里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花,形状像小小车轮。老人们说这是“安心花”,是亡魂怨气化解、安然长眠的征兆。
张振山从此变了个人。生意场上不再耍滑,待人接物重诺守信。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教训,一次就刻骨铭心。
只是偶尔深夜里,或路过纸扎铺闻到浆糊纸张气味时,噩梦片段会骤然闪现——冰冷目光,歪斜纸车,那句萦绕不去的低语。他会立刻警醒,审视自己近来言行是否有半分敷衍亏欠。
柳荫屯的老槐树下,后来有时晚归村民说,似乎听到过隐约、平稳的汽车引擎声,看到一点柔和车灯光晕飞快掠过道路,没入夜色。大家都默契地说,那是刘老爷子开着新车“兜风”呢。
但私下里,更隐秘的流言在老人间口耳相传:以后祭奠先人,务必诚心,祭品要周全。因为你敷衍烧去的破车陋屋,可能不仅让自家先人在阴间受苦,还会引来其他无家可归、无车可乘的“东西”的窥伺和怨念。毕竟,在活人看不见的世界里,债,总是清清楚楚记着的。
糊弄了活人,或许只是一时得失;糊弄了死人,那账,恐怕要算到意想不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