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司马烬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县衙。
他在桌前坐下,铺开一张干净的草纸。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光痕。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眼睛,将昨夜在阎罗殿中看到的一切,以及那份卷宗里的所有细节,在脑中重新进行排列组合。
真相,他已经握在手中。
但他要呈给知府张承志的,不能是真相本身,而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一条由他亲手铺设,看起来毫无破绽,每一步都符合常理,最终又能准确无误地指向凶手的路。
他在脑中勾勒着每一个环节。
李文博的不在场证明。这是第一道需要击穿的墙壁。
卷宗里记载,案发当日,李文博与十数名友人在太白酒楼饮宴,从午时一直持续到酉时。人证众多,互相印证。但司马烬注意到一个被记录员一笔带过的细节:席间,李文博曾离席去后院茅厕,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当时有人笑问他是否掉进了茅坑,李文博只说是吃坏了肚子,众人并未在意。
这就是那个微小的时间差。
小半个时辰,足够他从酒楼后门溜走,跑到迎亲队伍经过的城外小路,再返回来。
但这还不够。他一个人无法完成劫人、行凶、再悄无声息地返回酒楼。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酒楼里替他扮演自己,迷惑众人的人。
梦中的画面再次浮现,那个眉角有痣的下人。
司马烬判断,这个下人必然是李文博的心腹,而且身形与李文博有几分相似。只要穿上同样的衣服,戴上帽子,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在众人都喝得半醉的情况下,确实不易被发觉。
最后,是尸体的藏匿地点。
他不能直接点出那口枯井。他要在纸上画一张清河县城外的地图。将迎亲队伍的路线,和新娘失踪的地点标出。然后,以这个点为圆心,开始分析。
凶手激情杀人,事后必然惊慌。他需要一个既能快速处理尸体,又足够隐蔽,不会被人轻易发现的地方。
司马烬在地图上圈出了三个区域。
第一个,是城西的黑风林。林深树密,但时有樵夫猎户出入,风险不小。
第二个,是南边的一处乱石坡。地势险峻,但遮蔽物少,容易留下痕迹。
第三个,便是城北乱葬岗旁的那片废弃区域。那里杂草丛生,荒无人烟,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几口前朝遗留下来的枯井。对于一个急于藏匿罪证的凶手而言,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此,一个完整的,基于卷宗蛛丝马迹的逻辑链条,被司马烬构建完成。
他睁开眼睛,目光清澈。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开始在正式的文书上书写。
他的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文书特有的严谨。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通篇都是平实直接的陈述和分析。
他先是指出了卷宗口供中那个不起眼的时间点——李文博离席的半个时辰。他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凶手是否利用了这个时间差,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紧接着,他根据这个假设,推断出凶手必然有一名同伙。他甚至详细描述了这名同伙可能扮演的角色——在酒楼中作替身,吸引众人注意。
最后,他附上了那张手绘的城外地图。他用朱笔将三个可能的藏尸地点圈出,并用详尽的文字分析了每个地点的利弊。在分析到乱葬岗旁的枯井时,他加重了笔墨,明确指出,此处为可能性最大的地点。
整篇文书,逻辑环环相扣,从一个微小的疑点出发,层层递进,最终指向了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每一个推论,都有卷宗里的原文作为支撑。每一个判断,都符合一个罪犯在惊慌下的行为逻辑。
写完最后一个字,司马烬将笔放下。他仔细地将文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会暴露自己的地方。
这份文书,不是一份答案,而是一份完美的解题思路。它将引导着知府,亲手去揭开那个被掩埋了三年的真相。
他将文书折好,放入怀中,起身前往县衙。
此时的知府张承志,正在后堂的书房里,审阅着其他文书交上来的陈条。
他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大多数的陈条,不是毫无新意地重复卷宗内容,就是胡乱猜测,言之无物。他将一份写满了阿谀奉承之词的陈条扔在一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知道自己这次“钓鱼”,多半是空手而归了。那个屡次制造奇迹的“神秘人”,似乎并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走了进来,将一份新的文书呈上。
“大人,这是文书司马烬刚刚呈上来的。”
“司马烬?”张承志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就是那个昨天最后一个提交“废话”文书的年轻人。他随手接了过来,并未抱太大希望。
他展开文书,目光随意地扫过。
起初,他的表情很平静。可当他看到司马烬对李文博不在场证明的分析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视线,牢牢地定在了那段关于“半个时辰”的论述上。这个细节,三年前府城的官员看过,他自己也看过,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可在这个年轻文书的笔下,这个被忽略的细节,却成了一把刺破铁幕的尖刀。
张承志放下了茶杯,身体坐直了。
他继续往下看。当他看到关于“同伙替身”的推断时,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不像是猜测,更像是一种笃定的陈述,仿佛司马烬亲眼见到了那个坐在酒楼角落里的替身。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手绘的地图上。
黑风林,乱石坡,枯井。
三个地点,分析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对枯井的判断,那种对凶手心理的精准把握,让张承志的手指都有些发麻。
他看完了整篇文书,久久没有说话。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将那份文书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看得无比仔细。
这篇文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鬼神,没有一句是凭空臆想。它冷静、客观、严谨到了一个令人感到害怕的程度。
张承志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终于明白,那个隐藏在清河县的“神秘高人”,他找到了。
他不是什么不愿出仕的隐士,也不是什么白发苍苍的智者。他就是这个名叫司马烬,看似毫不起眼的年轻文书。
一个能从三年前的故纸堆里,推出杀人藏尸全部细节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承志拿着那份轻飘飘的文书,却感觉重若千斤。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呵,看来这次来清河县,钓到了一条他可能根本无法掌控的真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