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遥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的悲痛表情凝固了,像一副未干的油彩。
知府大人说,鱼,不错。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斥责都重。宴会厅里,原本因为林知遥的慷慨陈词而变得肃穆的气氛,瞬间被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所取代。丝竹声早已停下,舞女们也悄悄退到了角落,没有人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知府张承志和县令林知遥之间来回移动。
张承志真的像是在品尝那道鱼。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剔掉一根鱼刺,放到旁边的骨碟里,然后又夹起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他的动作很从容,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紧不慢的悠闲。
可林知遥的额角,已经有汗珠渗了出来。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努力想挤出一个合适的笑容,却怎么也做不到。
“大人……大人说的是,这鲈鱼是下官特意命人从百里外的清江里捕来的,就为给大人接风……”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声音干涩。
张承志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有心了。”
说完,他又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侍女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林知遥的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林县令。”张承志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林知遥的身体猛地一颤。“本官在来清河县的路上,就听说了税粮被劫一案。十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你说,是山匪所为?”
“是……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下官已经派人全力追查!”林知遥赶紧回答,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哦?”张承志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只是一种单纯的肌肉牵动。“那本官倒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山匪,有这么大的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十万石粮食,还能把官船烧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这……这伙山匪狡猾异常,行事狠辣,下官……”林知遥的脑子飞速转动,试图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张承志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对着身后的随从,轻轻招了招手。
一名身穿劲装的护卫从他身后走出,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袋。正是司马烬誊抄的那一份。
张承志没有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林知遥。
护卫会意,大步走到林知遥面前,将牛皮纸袋递了过去。
林知遥看着眼前的纸袋,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伸出手,手指有些发抖。他接过纸袋,感觉那薄薄的一叠纸,重得他快要拿不住。
他抽出里面的东西。
是十几页用桑皮纸抄写的册子。
当他的目光落到第一页的蝇头小楷上时,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那熟悉的字迹,那熟悉的格式,那一个个他亲自过目、亲自定下的名字和数字……
这……这是他的账本!
虽然是抄本,但内容分毫不差!
林知遥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本他藏在书房暗格里,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的罪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到了知府的手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张承志,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张承志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林县令,”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这本账,你认不认?”
“不!这不是我的!这是污蔑!是有人要害我!”林知遥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他把手中的抄本狠狠地摔在地上,状若疯狂,“大人明察!这定是有人伪造,欲加害下官!下官为官清廉,一心为民,天地可鉴啊!”
他跪了下去,对着张承志拼命磕头,砰砰作响。
宴席上的其他官员和乡绅,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噤若寒蝉,脸色发白。他们再蠢也看明白了,县令大人这次,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司马烬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提着那把铜酒壶。他低着头,眼帘下垂,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他看到林知遥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伪造?”张承志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站了起来,走到林知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一个为官清廉,好一个一心为民!”
他猛地抬起脚,一脚将地上的账本踢到林知遥的脸上。
“你自己睁开狗眼看看!八月十三,与淮西盐商王麻子交易,倒卖税粮两万石,得银三万两!八月十九,为灭口,杀害押船官兵一十三人!九月初一,分赃,你林知遥独得一万五千两,你的心腹管家赵四得银三千,师爷刘文远得银三千……”
张承志每念出一句,林知遥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
这些细节,如此精准,连他分给手下多少银子都一清二楚!这已经不是伪造能够解释的了!
林知遥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他完了。
“来人!”张承志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对着大厅门口发出一声断喝。
早已守候在外的知府卫队,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手中的钢刀出鞘,雪亮的刀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宴会厅。
“封锁县衙!将县令林知遥,县衙主簿,师爷刘文远,管家赵四,以及账本上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给本官拿下!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知府大人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林知遥的那些亲信,县丞、主簿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瘫倒在椅子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知府的卫队动作极快,立刻上前将他们一一按住,用绳子捆了起来。
整个宴会厅,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女眷的尖叫声,官员的求饶声,桌椅被推倒的声音,乱成一团。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瘫在地上的林知遥,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绝望的凶光。
他知道自己被抓就是死路一条,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撞翻了身边的一张宴席桌。桌上的盘碟碗筷哗啦啦地碎了一地,暂时阻挡了扑上来的两名护卫。
趁着这个空档,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老鼠,转身就往后堂的一个侧门冲去。
他当了这么多年县令,对县衙的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那个侧门后面,是一条通往柴房的漆黑走廊,从那里,他有机会逃出县衙!
“想跑?给我抓住他!”张承志看到这一幕,怒喝道。
王大锤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他大吼一声,抽出腰刀,拨开人群就追了过去。
但林知遥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动作快得惊人。等王大锤追到侧门口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深处。
司马烬站在原地,看着林知遥消失的方向,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他轻轻地,将手中的酒壶,放回了旁边的桌子上。
图穷匕见。
接下来,该是瓮中捉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