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司马烬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南的乱葬岗。
这里本就是京城秽气最重的地方,可今天,连那股常年不散的腐臭味都淡了许多。
他站在一片正常的土地上,看着前方。
眼前,是一块圆形区域,直径约有十丈。那片区域里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色。不是灰尘的颜色,而是一种物质本身变成了灰色的感觉。
司马烬没有急着踏入,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养魂玉,放出了一名鬼卒。
“进去看看。”他命令道。
那鬼卒领命,飘进了灰色区域。
就在他形体越过界线的瞬间,他消失了。
不是被打散,不是魂飞魄散时那种能量的逸散,就只是单纯的、从这个世界上被擦除了一样,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司马烬站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迈步,踏入了那片灰色的土地。
踏入的一瞬间,世界变了。
不是视觉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剥离。
他身后,官道上车马行驶的声音,远处林中鸟雀的鸣叫声,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了。不是被隔绝,而是他感知声音的能力,正在被迅速削弱。
他闻不到空气中泥土和腐草的气味。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的触感变得模糊。
他试着回想自己今天早晨的安排,那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了一瞬,随即就变得朦胧,好像隔了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情绪、记忆、感官……一切构成“自我”的东西,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持续地抹除。
司马烬运转心神,试图召唤“阎罗天子殿”。
以往,他心念一动,那座宏伟的宫殿就会在他的意识深处清晰浮现。
但此刻,他感觉自己与大殿之间的联系,被拉长了,变得极其微弱。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随时会消散的宫殿轮廓。
罪恶簿更是无法召唤出来。
在这里,他赖以审判万物的权柄,被压制到了最低点。
他立刻退出了这片区域。
当双脚踏上正常土地的刹那,所有的声音、气味、触感、记忆,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他的脑海。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都有些站立不稳。
“这不是封印,也不是结界……”他看着那片灰色区域,做出了判断,“这是一种针对‘存在’本身的攻击。”
那个“画师”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和可怕。
***
司马烬回到住处时,发现院子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是苏子羽。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不再偏执疯狂。那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清澈,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他没有带任何护卫,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
看到司马烬回来,他主动迎了上来,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之礼。
“司马先生。”
“你的伤怎么样了?”司马烬问。
“多谢先生关心,已无大碍。”苏子羽的姿态放得很低,“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说。”
“昨夜,我感受到那位‘画师’的力量时,血脉深处传来一种奇异的共鸣。”苏子羽说得很慢,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苏家的血脉诅咒,源于先祖对一种禁忌力量的窥探。我醒来后,总觉得那‘画师’的力量,与诅咒的源头,有相似之处。”
司马烬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我翻阅了族中代代相传的几本古籍。这些书,只有每一代的家主才能看。上面记载了很多关于血脉诅咒的秘闻。”苏子羽的表情变得严肃,“在其中一本残卷的角落,我找到了几句描述。”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司马烬。
“书上说,太古之初,有客自群星而来,自称‘画师’。其人视天地为画卷,视众生为笔墨。其画,不增一色,只减万物。所过之处,万籁俱寂,因果不存,一切皆归于‘原初之白’。”
原初之白。
司马烬看着这四个字,脑海中浮现出城南那片死寂的灰色土地。
也许,“白”只是一个概念,代表着一切意义的消亡。
“这上面还说,‘画师’作画,需用‘原石’为种,散播‘寂静之灰’,待画布铺满,便会挥笔‘抹除’。”苏子g羽补充道,“我不知道这‘原石’和‘寂静之灰’是什么,但我想,这些信息或许对先生有用。”
司马烬收起那张纸,重新看向苏子羽。
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姐姐庇护的麻烦。在经历了生死,摆脱了诅咒之后,他开始展现出属于前朝将门之后应有的担当和价值。
“多谢。”司马烬说,“这个消息很重要。”
“能帮上先生,是我的荣幸。”苏子羽再次躬身行礼,态度诚恳,“姐姐说,您是我们的恩人。以后但凡有任何需要苏家的地方,我苏子羽,绝不推辞。”
两人的关系,在这次交谈之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一个大嗓门打破了院内的安静。
“司马先生!司马先生!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王大锤扛着他的破军斧,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看到院子里的苏子羽,愣了一下:“哟,小子,你没死啊?”
苏子羽的脸抽动了一下,但还是对着王大锤拱了拱手:“见过王捕头。”
王大锤摆了摆手,也没多理会,他献宝似的从腰囊里掏出一块石头,“啪”地一声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先生你看,这石头怪得很!”
司马烬的目光,瞬间就被那块石头吸引了。
拳头大小,不规则的形状,通体呈现出一种吸纳光线的灰色。
他伸出手,将石头拿起。
入手温润。
那股在城南灰色地带感受到的、剥离感官与记忆的力量,正从这块石头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只是这里的力量更加集中、也更加精纯。
这材质,与城南那片灰色地面,完全一致!
司马烬的脸色变了。
“王大锤,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就在张家那片废墟里,以前那个祭坛的位置。”王大锤大大咧咧地回答,“我一脚踢出来的,看着好玩就捡回来了。怎么样,是不是个宝贝?”
司马烬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手里的石头,又想起了苏子羽带来的那段记载。
“‘画师’作画,需用‘原石’为种……”
他懂了。
这种石头,就是污染的“种子”!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出大事了!”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神捕司指挥使赵玄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脸上全是焦急。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司马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城里……城里出现了一种怪病!”赵玄喘着粗气说道,“我们称之为‘失心症’。得病的人,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就好像……好像魂丢了一样!”
“具体说说。”
“第一个病人,是城西的一个老织工。他现在就坐在织布机前,一遍遍地重复着投梭的动作,可织布机上根本没有线。他家里人说,他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起来就变成这样了。不吃饭,不喝水,谁叫他都没反应。”
“失心症……”司马烬咀嚼着这个词,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起。
“这还不是最糟的。”赵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
里面,是一块一模一样的灰色石头。
“我们在那个老织工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赵玄看着司马烬,声音都变了调:“大人,就在我来的路上,又接到两起报案,症状完全一样。一个是不停擦桌子的妇人,一个是反复劈柴的樵夫……在他们家里,也都发现了这种石头!”
司\/马烬看着自己手里的“原石”,又看看赵玄手里的那一块。
他明白了。
画师,已经开始在他的“画卷”上,铺洒笔墨了。
一场无声的、针对整个京城的危机,正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方式,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