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天子殿内,司马烬端坐在那张黑白分明的太极宝座上。
他的面前,王大锤缴获的那几箱古籍,正以魂魄的形态一页页地翻动着。关于傀儡制作的诡异图文,那些由“修罗魔像”残骸构成的材料配方,在他眼中流转。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体系。它不属于道,不属于佛,更不属于凡人工匠。它充满了对血肉和灵魂的亵渎,将“物”与“人”的界限彻底模糊。
他看着这些书,心中却没有太多波澜。
他知道,这些只是地上爬虫的挣扎。真正的威胁,是那片星空。
“丰收协议”。
这个词,就像一根针,扎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不由得想起了几天前,那场决定京城,乃至这片土地命运的豪赌。那份被逼到绝境的疯狂,那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灰色开始蔓延的下午。
***
“子时。钟楼之巅。监国女君若是不至,这座城,便是我下一幅画的画纸。”
墨单青的声音,没有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京城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优雅,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随着他话音落下,京城上空那片原本只是笼罩着一小片区域的灰色天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大。
阳光照在灰幕之上,被吞噬,没有留下一丝光亮。声音传到那片区域,也变得沉闷,最终消失。
城市,正在失去它的色彩和声音。
恐慌,在瞬间引爆。
“妖怪啊!”
“天要塌了!”
“快跑!离开京城!”
无数百姓扔下手中的一切,开始疯狂地涌向城门。哭喊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让这座刚刚经历过战火的城市,陷入了比战争更深沉的绝望。
神捕司内。
“哐当!”
王大锤一拳砸碎了身前的桌子,木屑四溅。
“欺人太甚!”他双眼通红,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破军斧,“什么狗屁画师!老子现在就去那钟楼顶上等着!他敢来,老子就把他剁成肉酱!”
“大锤,冷静点。”赵玄按住他的肩膀,脸色无比难看,“这不是用刀斧就能解决的敌人。你没感觉到吗?他的力量,在抹掉一切。”
赵玄指了指窗外,神捕司大门外的一棵老槐树,它的半边树冠已经被灰色笼罩,那半边树冠的轮廓正在变得模糊、不真实。
“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王大锤吼道,“难道就让青檀……让监国殿下一个人去送死吗?!”
“当然不。”赵玄松开手,眼神变得坚定,“传令下去,神捕司所有银牌以上捕快,随我前往钟楼。我们不是去送死,是去扞卫这座城,扞卫殿下。就算是用命去填,也要为司马大人……为他们争取时间。”
他不知道司马烬有什么计划,但他选择相信。
一队队捕快从神捕司涌出,逆着逃难的人流,奔赴钟楼。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
司马烬没有去神捕司。
他独自一人站在皇城最高的角楼之上,俯瞰着这座正在“褪色”的城市。
他感受着那股“寂静之灰”的力量。
那不是破坏,不是毁灭。
那是“抹除”。
就像画师在动笔之前,需要一张干净的、空白的画纸。墨单青正在做的,就是把京城这张画满了杂乱色彩的“画”,擦拭干净,还原成一张纯粹的白纸。
用常规的手段去对抗,就像用刀去砍影子,用火去烧虚空,毫无意义。
你无法用“有”,去战胜“无”。
司马烬的目光,扫过城中无数惊慌失措的人群,扫过那些正在被抹除的亭台楼阁。
他的脑中,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滋生。
既然无法用“存在”去对抗“虚无”,那如果……
如果他创造出一种东西。
一种丑陋的,肮脏的,充满了怨毒与暴戾的,却又无比“鲜活”的“存在”。
一种让追求纯白画布的艺术家,完全无法忍受的,最浓烈的“色彩”。
一滴足以毁掉整锅汤的“老鼠屎”。
他要用最极致的“有”,去污染对方的“无”。
以毒攻毒。
司马烬的视线,缓缓转向了城西的方向。
那里,是旧贵族张氏的府邸所在,是这座城市数百年来所有阴暗与腐朽的根源。
他找到了他的“颜料”。
……
子时将至。
京城超过三分之一的区域,已经被灰色笼罩。
司马烬的身影,出现在了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张氏府邸门前。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精神世界里,阎罗天子殿轰然降临。
这一次,司马烬没有坐上那张代表着他权柄的黑色宝座。他站在大殿中央,抬头仰望着空无一物的殿顶,调动了体内所有的神力。
“以我幽冥判官之名,行群体审判之权!”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拘,张氏一族,上下三百四十二口,亡魂、生魂,尽数来此!”
轰!
大殿的地面剧烈震动,一扇由黑色气流构成的巨门凭空打开。
凄厉的惨叫声中,一个又一个魂魄,被无形的力量强行从现实世界拖拽进来,扔在大殿的地面上。
为首的,正是张氏的族长,他死后的魂魄本已浑浑噩噩,此刻却被强行唤醒,脸上写满了惊恐。
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些在动乱中死去的张氏核心成员,还有更多他从未见过的,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魂魄。
他们是张氏历代的祖先。
“还不够!”司马烬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我审判的,不只是你们这一世的罪。”
“我判你们,承历代先祖之业,显百世罪孽之形!”
他将手按在地面上。
“归墟之心,开!”
一股更加深沉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顺着他的手掌,涌入大殿的地面。
地面之下,仿佛打开了某个禁忌的闸门。无数黑色的,代表着“罪恶”的丝线,从那些张氏祖先的魂魄深处被强行扯了出来。
那是他们数百年来,为了维持家族显赫,所犯下的一切罪。
阴谋、贪婪、背叛、构陷、灭门、淫虐……
这些本已随着他们死亡而沉寂的罪业,在归墟之心的力量下,被尽数激活,并且放大了百倍千倍!
黑色的丝线越来越多,在大殿之中汇聚,旋转。
那些被拘来的张氏魂魄,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便被自己的祖先犯下的罪业洪流所吞噬,成为了这股力量的一部分。
……
现实世界。
张氏府邸的废墟上空,原本平静的夜空,开始扭曲。
一个漆黑的小点,悄然出现。
随即,这个小点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扩张,仿佛天空被戳穿了一个窟窿。
一个由纯粹的、沸腾的、咆哮的“罪恶”所构成的巨大黑色漩涡,轰然成型!
漩涡之中,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尖啸,无数只布满血丝的手臂在挣扎。
那股浓郁到化为实质的怨毒与暴戾之气,冲天而起,甚至让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灵魂深处感到了一阵战栗。
这股“罪恶”的力量,与正在蔓延的“寂静之灰”,形成了最鲜明、最剧烈的对冲。
灰色是抹除,是寂静。
黑色是存在,是咆哮。
当两种力量接触的边缘,空间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变得极不稳定。
京城“褪色”的速度,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无比肮脏的力量,强行延缓了。
……
钟楼之巅。
墨单青的身影,凭栏而立,手中握着一支画笔,安静地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忽然,他停下了欣赏自己“画作”的目光,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转过头,望向城西的方向。
那团巨大、丑陋、混乱、充满了原始暴力的黑色漩涡,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的脸上,那副艺术家般从容的表情,第一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打扰了创作雅兴的愠怒。
“在一张即将变得完美的纯白画布上,泼洒如此粗俗、不堪入目的色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真是……令人不悦。”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钟楼之下,苏青檀并没有来。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一个不听话的模特,远不如一团挑战他“艺术”本身的污秽,更让他感到愤怒。
他放弃了等待。
他的身影在原地缓缓变淡,化作一缕青烟,从钟楼之巅飘然而下。
他没有飞,只是悠悠地,朝着那团挑战他美学的罪业漩涡,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