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把笔记本往抽屉里一塞,刚想倒杯水喝,就听见院墙那边传来几声咳嗽,接着是易中海那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老赵这阵子可真勤快啊,连东旭都教得有模有样了。”
他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
这话听着像夸,可味儿不对。
他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易中海正蹲在自家门口剥蒜,头都没抬,可那话却像特意说给路过的王婶听的。王婶果然接了腔:“哟,赵师傅还带徒弟呢?我咋没听说?”
“带?那不叫带。”易中海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就是私下里手把手地教,零件图纸都画好了,你说这算不算‘带’?咱们厂里评七级工,可讲的是公开考核,不是靠拉帮结派、私下传艺混出来的。”
赵建国眉头一皱,把杯子放下,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要是传到车间去,可就不是家长里短那么简单了。
第二天一早,赵二牛刚进车间,就感觉气氛有点怪。平时见了面都喊一声“赵哥”的小年轻,这会儿低头擦工具,连头都不抬。主任路过时,倒是多看了他两眼,还特意翻了翻他上个月的工件记录本。
赵二牛没吭声,照常打开工具箱,拧开台钳,把今天要加工的毛坯件夹好。他动作稳,手不抖,可心里跟明镜似的——有人在背后捣鬼。
中午吃饭,几个老工人凑一块儿啃窝头,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听说没?有人讲老赵那技术是‘掺水’的,东旭那活儿能修好,全靠他私下喂饭。”
“喂饭?”另一个接话,“那也得人家肯吃啊。你让易师傅教,他敢教真东西吗?上次我见他锉个平面,愣是锉出个凹坑来,还说是‘工艺要求’。”
“嗐,人家现在不靠手艺吃饭,靠嘴皮子。”
话说到这儿,大伙儿都笑了,可那笑里带着刺。
赵二牛坐在角落,一口一口嚼着玉米面饼,没抬头,也没接话。他知道,这风不是一天刮起来的。易中海那点小心思,他早看明白了——徒弟越不成器,师傅越显得金贵。可现在,贾东旭一飞冲天,他那点“金贵”就成了笑话。
饭吃完,他把饭盒往水里一泡,转身就往车床那边走。
身后有人嘀咕:“他这是干啥去?”
“还能干啥?练手呗。难不成真让人说他‘技术掺水’?”
第三天一早,赵二牛主动找到车间主任,把一张纸递过去。
“主任,这周的七级工标准件抽检,我报名。”
主任一愣:“你?这活儿可不好干,间隙要求0.01mm,差一丝都不合格。”
“我知道。”赵二牛语气平静,“但我得让大伙儿看看,什么叫‘掺水’。”
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点点头:“行,名单上加你一个。”
消息传开,车间里顿时炸了锅。
“老赵要上抽检?这可是全厂最高标准!”
“可不是嘛,听说这次还是易师傅亲自提的建议,说要‘严把技术关’。”
“严把?我看是想看人出丑吧。”
抽检当天,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不少。平时叽叽喳喳的女工都停了缝纫机,男工们也撂下扳手,三三两两往车床区凑。就连厂长路过,都特意拐进来瞧了一眼。
赵二牛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站在车床前,先把刀具校了一遍,又拿千分尺量了毛坯件的直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得像秤砣压着。
易中海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捏着本子,假装在记什么,可眼睛一直盯着赵二牛的手。
“他要是真能做出0.01的间隙,我当场把这本子吃了。”他低声跟旁边人说。
旁边那人没接话,只笑了笑。
赵二牛没理任何人,开机,进刀,走丝,每一步都像在雕花。车床嗡嗡响,金属屑卷成细螺旋,一缕缕往下掉。他中途停下来两次,拿塞尺测间隙,眉头都没皱一下。
三小时后,零件出炉。
赵二牛自己先用千分尺量了一遍,读数停在0.009mm。
他把零件交给互检员,互检员又交给专检员。专检员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最后在记录表上写下:“合格,实测0.009mm,全厂本轮抽检最优。”
主任当场宣布结果时,车间里安静了几秒,接着“哗”地一下炸了。
“我操,真做到了?”
“这手活儿,八级工来了也不敢说稳过!”
“易师傅不是说‘技术掺水’吗?我看是他自己锅里没汤!”
易中海脸一阵红一阵白,攥着本子的手指节发白。他想说点什么,可刚张嘴,就被旁边一个老工人打断:“老易啊,你那本《钳工手册》借我瞅瞅呗?我也想学学,怎么把零件锉成0.009。”
大伙儿哄地笑起来。
赵二牛没看任何人,只把工具一件件收进箱子,拧紧螺丝,然后拎起饭盒,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他停了一下,回头说了句:“手里的活儿,就是最好的嘴。”
没人接话。
当晚,赵家灯火通明。
贾东旭又来了,手里攥着张新画的图纸,脸红扑扑的:“赵叔,您看我这回画的轴套,按您说的,留了热胀冷缩余量,您帮我看看?”
赵二牛接过图纸,眯眼看了看,点点头:“行,比上回强。”
“我……我就是怕练不好,被人说‘靠关系’。”贾东旭声音低了下去,“今天车间里,好多人说您是为了证明自己才上的抽检。”
赵二牛笑了笑:“那又咋了?我干我的活,他们说他们的嘴。只要零件不说话,数据说了算。”
赵建国在边上听着,端了杯热水递过去:“爸,您今天那件,主任说要拿去当样板存档。”
“存就存呗。”赵二牛吹了吹茶,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了几口饭,“反正我也不靠那玩意儿吃饭。”
赵建国笑了,心想,这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
易中海没回家吃晚饭。
他蹲在厂门口抽烟,一根接一根,烟头扔了一地。最后那根抽到滤嘴,他也没扔,就那么含着,直到烫了舌头才猛地吐出来。
回屋后,他坐到桌前,翻开那本《钳工手册》。纸页已经发黄,边角卷着,上面全是他的“秘诀”——怎么让丝杠多撑半年,怎么在验收时“恰好”发现别人修不好的毛病。
他一页页翻,忽然觉得这些字一个个都歪了,像在笑他。
他合上书,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四十三。
赵家那屋的灯还亮着,窗纸上影影绰绰,贾东旭正低头画图,赵二牛在旁边指点,手势沉稳。
他伸手把台灯拧暗了些,屋里顿时黑了一圈。
可那光,还是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照在他手背上,像一层洗不掉的羞。
他忽然抓起笔,在本子上写:“赵二牛,技术未掺水,反证成功。”
写完,手抖了一下,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片。
他盯着那行字,又狠狠划掉,纸被戳了个洞。
窗外,赵家的灯还亮着,贾东旭的声音隐约传来:“赵叔,这尺寸链我算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