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蹲在院墙根下,拿把小铲子往土里刨,土块翻出来,露出半截发黑的铜线。他盯着看了两秒,一铲子盖回去,拍实了土。
苏青从厨房门口探头:“埋啥呢?昨儿那瓶醋泡线,你还真当宝贝?”
“不是宝贝,是证据。”他拍了拍手,站起来,“还没完。”
“还没完?”她拧着抹布擦手,“车间那事儿不是都翻了吗?人都站不起来了,你还想咋样?”
赵建国没答,只说:“人倒了,账还在。”
他回屋换了件干净工装,揣上本子就出门。路过贾东旭家门口时,见他正蹲在台阶上修自行车,链条卡住了,一拧一卡,反反复复。
“别修了。”赵建国踢了下后轮,“今天有大事。”
贾东旭抬头:“啥事?”
“让你哥出事那天,重来一遍。”
贾东旭手一停,链条“啪”地弹开,打在他手背上,留下道红印。
“你疯了?那事早翻不了案,厂里档案都写着呢,我哥自己操作失误,值班的也不在。”
“可值班记录写着谁在?”
“写着……”贾东旭顿了顿,“写着易中海请假回家。”
赵建国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手绘的车间平面图,连值班室的小门朝哪开都标得清清楚楚。
“那就让他亲口再说一遍。”
贾东旭盯着图,嗓音压低:“你打算咋办?”
“让机器再‘坏’一次。”赵建国把图塞他手里,“你只管说,你哥当年要是有人在旁边喊一声,也许就不会伸手去清料。人命关天的事,谁听了都得动心。”
贾东旭没动,好一会儿才问:“万一他又咬死不在场呢?”
“那就让他‘在’。”赵建国笑了下,“人记错话,比改档案容易多了。”
厂务会开到一半,调度员正汇报上月出勤,赵建国举手:“我插一句。”
主任皱眉:“有事会后说。”
“跟生产安全有关。”他不紧不慢,“昨儿夜班,三号冲压机突然失控,差半秒就夹人。查了线路,是继电器老化。这毛病,十年前也出过。”
底下有人接话:“那不是贾武那回吗?”
“对。”赵建国点头,“当年他伸手清料,机器没断电,当场压伤。可那天值班的是谁?按理说,第一个该拉闸的,就是带班组长。”
主任摆手:“老黄历了,查都查不清。”
“查不清,可以重演。”赵建国掏出本子,“我做了个流程还原,要不要现场试试?让大伙看看,这机器到底有多‘邪性’。”
主任犹豫,技术科的人也来了兴趣:“现在设备都升级了,还能还原?”
“能。”赵建国翻开一页,“我这儿有当年的电路图,继电器型号也对得上。只要让机器走一遍老流程,再找个老师傅模拟操作,就能看出问题出在人,还是出在设备。”
贾东旭突然开口:“我来。”
全场静了半秒。
“我来模拟我哥那天的操作。”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我就想知道,如果有人喊一声,他会不会停下。”
主任看了看技术科,又看了看安全员,最后点头:“行,组织一次复盘,也算警示教育。”
定在下午三点,车间清出一片空地,三号机重新接线,按老流程调试。消息传得快,快到点时,人站了里外三层。
易中海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人群外圈,没往前挤,也没走。赵建国扫了一眼,没打招呼,只对技术员说:“开始吧。”
机器启动,嗡鸣声响起。
贾东旭站到操作台前,动作缓慢,每一步都照着当年的记录来。走到清料环节时,他停住,手悬在半空。
“这时候,”赵建国开口,“值班组长应该发现异常,立刻拉闸。可那天没人喊,没人拦,贾武就伸手了。”
他转向人群:“我想问问在场的老同志,这种事,值班的能不知道吗?”
没人说话。
赵建国又问:“当年三月十七号,晚上八点到早六点,谁在值班室签了到?”
技术科翻了下记录本:“写着……易中海,请假,未到岗。”
他点点头,忽然提高声音:“易师傅,您当年是带班组长,贾武出事时,您到底在不在?”
易中海没料到这问题,身子一僵。
赵建国盯着他:“按理说,这种紧急情况,第一个反应的应该是您。您教徒弟都留一手,可人命关头,总不会也‘留一手’吧?”
人群里有人笑出声,带着火气。
易中海脸色变了变,脱口而出:“我在啊!我那天值通宵,亲眼看见他违规操作!”
空气一下子静了。
技术科的人低头看记录本,又抬头看他。
赵建国慢悠悠翻开自己本子:“可档案写着,您请假了,签字的是值班员李文书。”
“我……”易中海喉咙动了动,“我记错了,那天是……是替班。”
“替谁?”
“这……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赵建国合上本子,“可您刚才说得挺清楚,‘亲眼看见’。既然是亲眼看见,怎么又说记不清了?”
易中海嘴唇抖了抖,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没人拦,也没人让。
赵建国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转头对贾东旭说:“他慌了。”
贾东旭攥着那张流程图,指节发白:“接下来呢?”
“去档案室。”赵建国把本子收好,“我要看看,当年那张值班签到表,到底是谁签的字。”
贾东旭低声道:“可主任说了,旧档案不许随便调。”
“不许调,也得看。”赵建国往工具箱走,“我昨儿夜班,顺手拍了张照片。”
“你啥时候拍的?”
“你哥出事那年,我还没生呢。”赵建国咧嘴一笑,“但我有办法让老东西开口。”
他从工具箱夹层摸出一张泛黄的纸,边角卷着,墨迹有些晕开,但“1965年3月17日”几个字还看得清。
下面是两行签字。
第一行:值班员 李文书
第二行:带班组长 ______
空着。
赵建国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空白处:“你看,他没签字。”
贾东旭呼吸一紧:“那他咋说他在场?”
“因为他根本不在。”赵建国把纸折好,塞进本子,“他要是真在,就得签字。可他没签,说明那天他根本没进车间。可他刚才说‘亲眼看见’——那就是在撒谎。”
贾东旭声音发颤:“所以……我哥出事时,连个值班的都没有?”
“不止没有。”赵建国盯着那张纸,“连值班记录都是假的。李文书签了字,可他那晚根本不在厂里。我问过他邻居,那天他媳妇难产,他连夜送医院去了。”
贾东旭猛地抬头:“那这字……是谁签的?”
赵建国没答,只说:“咱们再去一趟保卫科。”
“还去干啥?”
“借个东西。”他笑了笑,“借他们档案柜的钥匙。”
贾东旭愣住:“你疯了?那是封存档案!”
“封存的,才藏东西。”赵建国拍了拍他肩膀,“你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人可以倒,话可以改,但字——落下去,就抹不掉。”
两人走到保卫科门口,值班员正趴在桌上打盹。赵建国敲了敲窗框:“借个东西。”
值班员抬头,揉眼:“啥?”
“档案柜钥匙。”赵建国掏出张纸条,“主任批的,调六五年三月值班记录。”
值班员眯眼看了看:“这字迹……不像主任写的。”
“哦,他口述,我代笔。”赵建国把纸条往窗台上一搁,“你要不放心,现在就去问。”
值班员犹豫几秒,还是开了柜子,取出钥匙递出来。
赵建国接过,冲贾东旭使个眼色。
档案室在二楼最里面,铁门带锁,常年不开。钥匙插进去,转得有点涩,咔哒一声才开。
里面一股陈年纸味,霉味混着油墨,呛人。
赵建国打开手电,光柱扫过一排排铁皮柜。他走到“1965”那格,拉开抽屉,翻了几秒,抽出一本蓝皮登记册。
“找到了。”
他翻开,手指顺着日期往下划,停在“3月17日”。
值班员:李文书(代签)
带班组长:空白
赵建国盯着那行字,忽然伸手,从本子里抽出一张透明纸,轻轻覆上去。
是拓印纸。
他从兜里摸出一支软铅笔,开始轻轻描。
字迹一点点显出来。
就在“带班组长”那一栏,原本空白的地方,隐约浮现出几个笔画。
赵建国屏住呼吸,继续描。
一个“易”字,慢慢成形。
紧接着,是“中”。
最后一个字没写完,只有一撇一捺。
赵建国停下笔,盯着那半截“海”字,笑了。
贾东旭凑过来,声音发抖:“这……这是……”
“是他签的。”赵建国轻声说,“他签了,又涂掉了。可纸会记字,哪怕擦了,印还在。”
贾东旭伸手想摸那页纸,又缩回来:“所以那天……他其实在?”
“在。”赵建国合上册子,“他不仅在,还签了字。可事后改了记录,把责任推给李文书,再把自己摘出去。”
“那我哥……”
“他看见了。”赵建国看着他,“你哥出事时,他就在现场。可他没拉闸,没喊人,就看着。”
贾东旭眼眶红了,拳头攥得咯咯响。
赵建国把册子放回抽屉,锁好柜子:“现在知道为啥他刚才慌了吧?他以为档案清清楚楚写着‘请假’,结果自己嘴一快,说漏了。”
“可咱们有证据了,是不是能……”
“不能。”赵建国摇头,“这本子不能拿走,拓印也不能留。咱们一动,他就警觉了。”
“那怎么办?”
“等。”赵建国把拓印纸折好,塞进本子夹层,“等他自己露出更多破绽。”
他走出档案室,顺手带上门。
钥匙还给值班员时,那人问:“查完了?”
“查完了。”赵建国笑着说,“果然是李文书签的,白跑一趟。”
下楼时,贾东旭低声问:“你真把钥匙还了?”
“还了。”赵建国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锉刀,“但明天,我得借个锉刀,把这钥匙的齿纹记下来。”
贾东旭瞪大眼:“你早准备好了?”
“从埋那截铜线开始。”赵建国把锉刀收好,“有些账,得一笔一笔算。”
两人走到院门口,天已经黑了。
赵建国抬头看了眼四合院的屋檐,忽然说:“你哥要是还在,应该也快退休了。”
贾东旭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赵建国摸出本子,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下一个日期:1965.3.17。
下面画了一横。
然后写:易中海,签字,涂改,说谎。
再画一横。
他合上本子,塞进怀里。
“明天厂里开安全会,你记得带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