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我想象中的研学旅行不太一样啊。”
赞迪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郁闷。
他向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这几天的行程下来，小队几人除了睡觉、赶路，就是生火做饭、停下来观察取样一些稀有植物。
梅里女士知识丰富，会在沿途讲述一些河流湖泊、植物生长的知识和曾经探索的经历故事。
“简直比听刹诃伐罗学院的教授讲课还无聊。”赞迪克蹲在草丛边，百无聊赖地看蚂蚁，“至少课堂上还能偷偷做点有趣的实验。”
海莉薇：“别抱怨了，我们还得摘点蘑菇做午饭。”
赞迪克无奈地从脚边摘下一朵自认为是的羊肚菌，而海莉薇则在一旁负责辨别。
“这是鹿花菌，不是羊肚菌，含有鹿花蕈素，有毒的，吃了会死。”
赞迪克撇撇嘴点头扔掉，海莉薇则上去补一脚将毒蘑菇踩烂。
他又从一旁的树桩上摘下朵形似鸡油菌的蘑菇，只是颜色是更深的橙红。
“这是南瓜灯，橄榄类脐蘑，夜晚会发光，不过它含有的一种隐杯伞类化合物具有细胞毒素。”海莉薇推了推眼镜，说教道：“鸡油菌多长在地表，南瓜灯则簇生在濒死的树木上。”
赞迪克冷笑一声，继续从草丛里摸了朵其貌不扬的圆帽普通蘑菇。
海莉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毒死自己并且拉上我们给你陪葬就直说。”
“……”
很好，摘了一大堆毒蘑菇，没一个能吃的。
“你可真厉害，随手一摸都是有毒的东西。十种蘑菇，聚齐了十种不同的毒素。”
赞迪克抓耳挠腮，出来半天，团队贡献值为零。
海莉薇觉得赞迪克也挺闲的，这几天他除了写写手里的日记、对自己各种恶作剧以外，唯一的“贡献”就是挑拨离间了赛缇娜和团队的关系。
事情经过还得从头说起。
赞迪克在海莉薇冷落他而跟赛缇娜聊天感到不满后就开始了对赛缇娜的单方面的审视与观察。
“她既不聪明也不有趣，甚至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你怎么会选择和她做朋友？”
海莉薇打心眼里只觉得赛缇娜是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并没有到真心朋友的层面。但表面朋友也是朋友，至少海莉薇还挺需要。
因为这会让她看上去像个普通人。
“我不需要她聪明有趣，也不需要利用。”
赛缇娜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她与普通人别无二致，拥有正常的社交和正常的个性。
赞迪克皱着眉思索，海莉薇给出的只是答案并非线索，他显然不能以此推导地理解。
赛缇娜会在几人之间来回跑动，为了能够和所有人互动，她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这个我来吧。”“不想做的事可以交给我。”“我帮你。”“好的好的，我来了。”
赞迪克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一切，“她总是这样吗？”
“或许是的吧。”海莉薇想起她帮特伦索菲教授遛狗、常常把零食分给众人、帮各种人做些杂七杂八琐事的行为，真不算少。
“海莉薇！”赛缇娜朝她招手，语气里带着轻松和喜悦，“快过来，我给你留了水果。”
当天任务是收集雨水和过滤河水为饮用水保留的海莉薇和赞迪克回到营地，在赛缇娜手上接过橘子。
两个橘子大小相当、卖相极好，轻松剥下果皮就能吃了。
海莉薇跟赛缇娜道谢，但赞迪克则抬头看了看四周，包括梅里女士在内，还有那三名不认识的陀裟多学者，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橘子。
“怎么了吗？赞迪克。”赛缇娜看对方反应奇怪，好奇询问。
“我有一个困扰想请教你。”赞迪克慢条斯理地剥开橘子皮，指尖沾上些许汁水，“你去采摘野果的时候只发现了橘子树吗？”
“不，其实附近还有苹果树，不过我一次性只能摘这么多水果，而且橘子方便好剥，不用水清洗就可以吃了，所以这次回来我只摘了橘子。”
“在这个地方，你和海莉薇学姐是唯一一对相互认识的朋友对吧？”赞迪克再次确认。
“嗯。”
“那你为什么不能分享给她除了橘子以外的苹果呢？”
“咦？”赛缇娜没能明白赞迪克的意思。
“你知道真正的朋友在苹果和橘子这两种水果里更喜欢哪一种吗？”
“每个人的口味不同，赞迪克同学，这个问题是没有固定答案的。”赛缇娜被对方问得更加糊涂了，她觉得赞迪克或许是在找茬。
“错了，答案是唯一的那个水果，也就是特殊的那个。”赞迪克看着海莉薇，眼底浮现势在必得的笑意。
“你眼中的自己一定既友善又大方，还总是乐于助人，十分好人缘吧。”赞迪克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丝锋利的讥诮，“你所谓的‘友善’，其实是最廉价的社交货币。你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就意味着你对谁都不特别。”
赛缇娜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反驳。
“你并不是一个真正乐观积极、开朗大方的人。”他尖锐地戳穿了对方的假象，“你所拥有的朋友，或者说那些都不能算作朋友，充其量就是社交对象。”
“你总是这样，不是吗？”赞迪克向前一步，声音低沉而笃定，“用笑容掩饰疲惫，用讨好换取接纳——可你真的在乎这些人吗？还是说，你只是恐惧被人忽略？想要以此获得内心空缺的认可？”
海莉薇皱起眉，想开口打断，可赛缇娜却先一步抬起头。
她的笑容已经勉强维持不住，但声音仍然轻柔：“赞迪克同学，为什么……要这样揣测我呢？”
“揣测吗？”赞迪克突然恶劣一笑，“那不如我们来验证一下？”
他忽然转身，提高声音对不远处的学者们说道：“抱歉，各位，我想打扰一下大家。赛缇娜学姐刚刚告诉我，她其实很讨厌帮人跑腿，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们觉得呢？”
空气瞬间凝固。
梅里女士放下水壶，眉头微蹙；而那三位陀裟多的学者互相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赛缇娜猛地睁大眼睛，脸色刷地变白。
“我……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她慌乱地摇头想要解释或反驳，可众人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审视。
赞迪克勾唇一笑，轻声低语：“看，只需要一句话，你辛苦维持的‘好人缘’就开始崩塌了。这样的关系，真的值得你拼命维系吗？”
赛缇娜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紧紧攥住裙角，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因为真相的失语。
她站在原地，像是被钉住了脚步。阳光依旧明媚，可她的影子却仿佛被抽走了温度，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周围人分明没有说话，可耳畔仿佛有不尽的窃窃私语像蜜蜂的嗡鸣，而她甚至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赞迪克说的，或许有一部分是真的。
她用手捂了捂脸，然后放下手抬起头，对所有人露出一个和往常无异的微笑：“抱歉，我……我先去整理一下情绪。”
赞迪克满意地看着她狼狈仓皇的身影，转头看向海莉薇，语气平静却隐含胜利的意味：“学姐，现在你还觉得，她配得上你的‘友谊’吗？”
海莉薇沉默片刻，头痛无比。
配不配得上，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赞迪克用他的恶劣行为赶走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表面朋友。
“你在做什么？”
无端生事、破坏队伍友好和谐氛围，海莉薇细数对方干出这种事会带来的各种不良后果，好吧，还有一件事，她得去安慰一下被赞迪克深深刺痛的赛缇娜。
“赞迪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揭穿了真相——她所谓的友善，不过是一场精心表演的自我满足。”
他又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而且，我还帮你检验了一下这位朋友的成色。”
“检验？用造谣的方式？”
赞迪克不慌不忙地将一瓣送入口中：“事实证明这很有效，不是吗？如果我说的有错，那她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反驳都做不到？”
“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呢？”海莉薇叹气。
要她是个道德感十足的人，赞迪克早被她一鱼叉刺走了。
除了赛缇娜这种老好人，她还能从哪儿交到这种无需主动社交，就会自动贴过来的表面朋友呢？
要知道她在阿弥利多学院读书的三年里，都是因为有赛缇娜这个热情外向的同桌，才会让梅里女士放心她的精神状况和日常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她只需要在对方突然出现时回应对方，在力所能及、并不为难的事上帮助对方，就能轻松获得赛缇娜的友谊。
不需要完全的敞开心扉，也不用大量时间维系感情，甚至不需要外出社交。
“朋友，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
赞迪克的话唤醒了思考中的海莉薇。
“人手一个的东西，这橘子我有，别人也有，就是个并不真心的社交惯用伎俩。可我不会对学姐耍这种手段，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欺骗你，那种经过精确计算的理性行为我也决计不会用在你身上，我会毫无保留的袒露我的真诚，绝对的真实。”
海莉薇别扭地翻了个白眼，却莫名觉得心跳快了两拍。
可恶，好阴湿的独白。
可他看上去格外真诚。
赞迪克眯眼笑起来看着她，“学姐要不要和我签订互不背叛的友好条约呢？”
“幼稚。”
“没关系，别担心，学姐，我不会像这样捉弄你的，我发誓。你跟别人不一样。”
“没有必要。”
赞迪克知道海莉薇不会在意。
他邀请她看自己恶劣的一面，知道海莉薇不会拒绝和他拥有另一个秘密。
“所以，你憋了好几天想跟我说的话就是‘让我只要你一个朋友’？”
赞迪克难得的词穷，“不，你让我再酝酿几天。”
好吧，看你还能憋出什么花儿来。
……
海莉薇在安慰赛缇娜后，还没等到对方解开心结，便遇上了队伍中三位陀裟多学者里那唯一一位女性的示好。
晨光熹微时，森林的阳光被枝叶过滤，投下丝丝金线。
年轻的女学者递给蹲在溪边准备洗漱的海莉薇几片野生牛膝叶，这种植物的树叶含有皂苷和特殊果酸，可以用来清洁口腔和牙齿。
海莉薇接过说了句谢谢。
“没关系，我叫卡塔林。”
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天没有过交流的陀裟多学姐会主动搭讪，海莉薇还是友好地回应了对方：“海莉薇。”
短发齐肩，利索又干练的女子耸了耸肩，选择了一个并不高深，反而接地气的话题和海莉薇破冰：“那个新加入的男孩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
“那挺好的，不过我还是由衷建议，谈恋爱千万不要找太专一的人。”
嗯？
“太专一的人很难甩掉。”卡塔林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冲海莉薇眨眨眼：“我开玩笑的。”
两人聊了些学术和雨林环境气候相关的话题。
海莉薇：“卡塔林学姐这次考察主要是想调研什么呢？”
“生态的黑暗面。”
这个课题有些新鲜，海莉薇暂时没在虚空终端的论文平台看到过。
“我在重新思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卡塔林看似自言自语地述说自己的研究：“人们因为千百年来逝去大慈树王与花神的庇佑，而常常将自然视作纯净且独立于人类的存在，类似浪漫的乌托邦。但实际上，人类与自然并非是单纯的和谐，而是充满矛盾、复杂、不可分割的关系。”
“生态并不会给人类带来特权，它不是美丽的东西，它没有真正的用处。我们还通常将自然联想为绿色、生命力旺盛的存在，但那些用词也太过干净，其实生态系统也包含黑暗的部分。我是这样认为的。你看，辐射、污染、腐烂、或者死域。这都是雨林带给我们的负面产物。”
“人们都说，神明的力量强大到可以支撑雨林自我维持和自我塑造，但那是真的吗？”
听到对方有疑惑的问句，海莉薇若有所思：“所以学姐的意思是……神明力量维持的生态平衡，其实是一种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