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阿瓦索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大风纪官阁下,诸位教令院的同仁,须弥的子民……”
他的声音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沉重的平静。
“关于孤儿院惨剧的后续处置,”他坦然承认,“我确有失当之处。过度依赖行政手段进行信息管控,未能及时疏导恐慌;调查过程未能完全公开透明,导致了信任的流失……对此,我难辞其咎,愿承担一切责任与后果。”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因恐慌和愤怒而咒骂他的面孔,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悲悯。
“至于福勒家族资产的处置……”阿瓦索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所有流程,皆有法可依、有据可查。冻结资产,是因为其庞大资金流中存在无法解释的、与禁忌研究高度相关的巨额来源。”
“卡尔·福勒的离奇死亡,其体内检测出高浓度的、极具侵蚀性的深渊能量残留……皆记录在案,符合《反深渊物品管理条例》及教令院紧急事态处置规程。”
他没有直接反驳“动机不纯”、“侵吞财产”的指控,只是清晰地陈述了执行过程的法律依据和出发点——深渊威胁。
这既是对指控的间接回应,暗示动机在于消除深渊隐患而非私利,也是一种对教令院规则最后的维护。
他绝不会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而将教令院内部关于深渊研究的争论、派系倾轧或者更深层的秘密公之于众,那只会让须弥更加动荡。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大风纪官身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失望。
“我接受教令院对我的审判。”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并非承认所有强加于我的、关于私德与贪婪的指控,而是接受身为大贤者,在如此危局之中,未能引导须弥走出恐惧与猜忌的深渊,未能守护住民众对智慧殿堂的最后信任。”
“我,辜负了这份职责。”
他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那份平静之下,是深深的无力感,是对他所效忠的教令院在压力下扭曲变形、选择牺牲他来平息事态的失望,更是对这片土地上被愚弄、被恐惧支配的子民的悲悯。
他没有出卖任何人,没有推卸责任,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私德,只是平静地扛下了那份“失职”的重担,作为对这场风暴最后的交代。
这份担当和在绝境中依旧维护教令院体面、不愿引发更大混乱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抗辩都更具力量。
广场上,许多原本被煽动得义愤填膺的民众,脸上露出了茫然和动摇。风纪官们握紧武器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大风纪官更是感到喉咙发紧,他读懂了阿瓦索眼神中的那份失望,那份为了更重要的“稳定”而做出的牺牲。
一位世家的代表,素来与阿瓦索政见不合,此刻却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他……他至少担下了他能担的。这份气度……”
另一位原本主张严惩以平民愤的高层,也陷入了沉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大风纪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看向审判委员会的其他成员,目光交汇间,一种无声的默契达成。
处死阿瓦索,或许能暂时平息民愤,甚至以他的死暂时封存教令院内部的黑暗。但此刻,这个平静的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力量,以及他这份不辩驳、不攀咬的担当,反而让“死刑”显得过于残忍和不义。
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心深处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和对这位曾经领袖的最后一丝敬意,让他们无法做出那个最残酷的决定。
大风纪官清了清嗓子,宣读了最终的判决:
“经教令院最高审判委员会合议,鉴于阿瓦索在孤儿院惨剧后续处置中严重渎职,引发巨大社会动荡,虽福勒家族资产处置程序合法,但其作为大贤者未能有效引导舆论、重建信任,难辞其咎!”
“现判决如下:剥夺阿瓦索一切教令院职务、头衔及荣誉!即刻起,逐出须弥城,流放至阿如村以东、赤王陵以西的无尽沙海。永生永世,不得踏足雨林区域。此判决,立即执行!”
流放沙漠、永生不得回归。
对于一位将毕生献给知识、将雨林视为家园的学者而言,被放逐到那片象征着知识断绝、生命枯竭的死亡沙海,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终结。这是教令院历史上对贤者最严厉的放逐。
广场上瞬间一片哗然——
民众的反应复杂而分裂。
前排那些被煽动得最狂热的暴民发出不满的嘘声和怒吼:“太轻了!他该被绞死!”“便宜他了!”
更多的普通市民则陷入了沉默,看着台上那位被剥夺了一切、即将被放逐到绝境的老人,更深的情绪被一种茫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取代。
一些学者和年长者则面露不忍,甚至有人悄悄抹泪。他们知道沙漠意味着什么,那是对一个学者灵魂的终极放逐。
站在隐蔽回廊的阴影里,迪佩尔看着阿瓦索被风纪官押下审判台,朝着通往无尽沙海的方向走去。
“流放沙漠……”他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呵,人类的审判,总是充斥着这种无谓的仁慈和自我感动式的道德表演。”
无论是死刑还是流放,对他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阿瓦索的政治生命和学术生涯都已终结,这个曾经阻碍愚人众渗透须弥教令院的顽石,已经被彻底移除。
他完成了「丑角」皮耶罗和冰之女皇交予的核心任务——颠覆须弥现有权力结构,为愚人众的介入扫清道路。这才是关键。
至于阿瓦索个人是死是活,在荒漠中慢慢枯萎还是在绞刑架上瞬间断气,迪佩尔毫不在意。
目标达成即可,过程细节的“完美”与否,只是庸人的执念。他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件烦人的政治任务终于结束了,他可以腾出手来,全神贯注地处理那个真正让他感到有趣甚至威胁的变量——赞迪克。
城西小酒馆的落地窗前,玛丽女士俯瞰着下方如同蝼蚁般喧闹的人群,以及那个正在被“请”离广场的、孤独而挺直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讽刺至极的微笑。
“尽心尽力守护须弥数十年、被群众推举上位的大贤者,”她的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阴暗的玩味,“最终,被他想要保护的子民用愤怒的石头砸倒,被他所效忠的教令院亲手推下悬崖……真是绝妙的讽刺。”
玛丽看得很透彻。
阿瓦索有错吗?或许在执行方式上不够圆滑。但他的核心动机,无论是孤儿院惨剧后的维稳,还是冻结福勒资产打击禁忌知识研究,出发点确实是为了须弥的根基和未来。
他没有背叛他所在的阶级——他至死都在维护教令院的权威和表面规则,没有将内部的黑暗捅出来引发更大的混乱。
“他没有背叛他的阶级,但他的阶级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玛丽抿了一口黄油酒,感受着那醇厚中带着涩意的液体滑过喉咙。
阿瓦索的结局,完美印证了她信奉的冰冷法则——在权力的天平上,忠诚和理想都是可以被称量、也可以被牺牲的砝码。当风暴来临,稳定和平息众怒的需求远大于对个体的公正和一个“顽固者”的保全。
这个结果对愚人众而言,简直再好不过。
一个活着的阿瓦索消失在沙漠,比一个死去的殉道者更安全。
死亡会制造英雄和仇恨的种子,而漫长绝望的流放,只会让记忆和愤怒在黄沙中随风消散。
须弥的权力真空已经形成,教令院内部人心惶惶,贵族们各怀鬼胎……这正是壁炉之家大展拳脚,用愚人众的力量和许诺的“新秩序”填补空白的最佳时机。
教令院中央广场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留下满地狼藉和压抑的余韵。
赞迪克无视了周围复杂的气氛,脚步轻快地穿过人群稀少下来的街道,目标明确地敲响了海莉薇住所的大门。
门很快被打开,对赞迪克放一百个心的海莉薇提早回了家,正站在门口。
她对既定的事实接受度很高,尤其是这些天她一直在做阿瓦索审判结果的推演。
可喜可贺,至少那位可敬的大贤者保住了性命。
海莉薇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赞迪克全身,从他那规规矩矩的蓝发到他完好无损、甚至还带着点失望表情的脸。
她微微歪了下头,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困惑:“你看起来相当完整。”
言下之意:迪佩尔竟然没对你动手?
赞迪克瞬间垮下脸,红瞳里涌上浓浓的幽怨,他夸张地捂住胸口:“学姐,你这话说得我好伤心。难道你很希望我缺胳膊少腿地爬回来见你吗?我可是全须全尾地打赢了这场‘社交战役’呢!”
海莉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侧身让他进来:“出事说不上。只是没想到你激动了好几天,还煞有介事地捣鼓出了那个‘类神之眼便携式元素驱动器’……”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赞迪克的实验服口袋,里面显然塞着他精心准备的小玩具。
赞迪克咬牙切齿地补充,“结果,对方却选择了最具‘学者风度’的交流方式——加好友,发文件。”
“噗——”说到这儿,赞迪克发出一声郁闷的嗤笑,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摔进客厅那张唯一还算舒适的沙发里,发出抗议,“白期待一场。我连‘驱动器’的预热模式都想好了三种!结果那家伙……怂得连个响屁都没敢放!就给我发了两个破文件!简直浪费感情!”
不过,赞迪克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仅仅几秒钟后,他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闪烁着熟悉的、充满探究欲的危险光芒。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打开虚空终端,手指在上面飞快操作了几下。
“学姐,”他声音恢复了兴奋,“这就是他发给我的‘学术交流礼包’。也是上次我用你研究的深渊藤蔓神经束传导模型,改进妮娜心脏装置的那个思路、发给迪佩尔之后收到的回礼。我猜,这大概率就是导致他今天‘文明’行径的关键变量。”
“你说,这里面会藏着什么‘惊喜’?剧毒数据流?精神诱导病毒?还是……某种能顺着网线爬过来咬人的深渊小宠物?”
海莉薇没有理会赞迪克的疯话,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终端屏幕上显示的加密文件图标和文件名吸引。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对方竟然会主动分享这种级别的核心研究资料?
“终端给我。”海莉薇的声音不容置疑。
赞迪克毫不犹豫地将终端丢了过去。
海莉薇接过后,带着他走向自己卧室里那个像小型服务器机房的工作区。她直接打开一个极其简洁、只有黑色背景和绿色字符闪烁的终端窗口。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击,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行行命令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屏幕上飞速滚动着十六进制代码、汇编指令和底层协议解析。
分析之后,海莉薇抬起头,看向旁边同样盯着屏幕的赞迪克。
赞迪克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笑,又像是被冒犯了之后的蹙眉。
“他想要的不是你的命,赞迪克。”海莉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和刻薄的嘲讽,“他想要你的脑子。”
“一个活着的、会思考的、但永远被困在他笼子里的灵感库。看来那位迪佩尔先生对你的评价相当‘普通’,以至于他认为对付你,用这种‘小玩意儿’就足够了。”
“灵感库?”赞迪克终于出声了,声音里带着一种被荒谬感淹没的沙哑,“还真是抬举我这个‘普通’的须弥学者了。”
海莉薇耸了耸肩:“平心而论,这个协议本身的设计理念,结合高位阶精神诱导算法,对于不了解虚空底层、没有相应权限和背景知识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其精妙且难以防范的陷阱。它利用了思维深度投入时意识防御最薄弱的瞬间,通过神经接口进行精准的意识绑架。”
“迪佩尔先生的误判在于两点,一是他显然没有对我们进行足够的‘背景调查’。”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赞迪克,后者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心领神会的弧度。
“二是,”海莉薇的声音更冷了,“他大概忘了,或者根本不屑于了解,虚空系统究竟是谁家的地基。改装别人的房子再来关房子的主人,这大概就是执行官的傲慢吧。”
赞迪克发出一声短促而没有任何温度的嗤笑,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红瞳中的愤怒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兴趣所取代。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看向海莉薇,眼中闪烁着狡黠而疯狂的光芒。
“傲慢,我喜欢。既然迪佩尔医生这么慷慨地为我们打开了通往他‘游戏场’的后门钥匙……学姐,你说,我们是该礼貌地登门拜访一下他的服务器呢?还是……”
“……帮他彻底‘优化’一下这个漏洞百出的‘小笼子’,顺便在里面留点我们自己的‘小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