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整理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再次戴上那副“专注课题的普通学者”的面具,朝着妙论派实验室区域走去。
指尖的微凉和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不安,像背景杂音一样持续着。
她需要一个熟悉的环境来定定神。
去找赞迪克“核对数据”,这个借口此刻无比合理——在他身边,在那些稳定运行的仪器和逻辑严密的世界里,她能找回被惊扰的平静。
至于河边那些冰冷的秘密,她必须将它们压到心底最深处。
走廊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在拐角处,她遇到了端着空咖啡杯的妙论派贤者。
“海莉薇?”贤者笑容温和,“这么晚还在为学业奔波?”
“贤者大人,我来找赞迪克核对几个关键实验参数,明天结业汇报要用。他在实验室吗?”
贤者点头,无奈笑道:“在是在,不过那小子说了,‘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他工作起来那股劲头你是知道的,谁来了也不理。我看你还是别去碰钉子了,数据核对明天也来得及,早点回去休息吧。”
海莉薇心里那点期望淡了下去,正想告辞——
“咔哒。”
不远处,实验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
赞迪克探出半个身子,薄荷蓝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目光精准地越过贤者,直接落在海莉薇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挑,带着一丝探究。
“学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进来。”
不是说无关人等不得入内吗?海莉薇愣了一下。
贤者也失笑:“看来我们海莉薇同学是例外啊。”
海莉薇压下心头的诧异和一丝莫名的安心感,向贤者颔首后快步走向门口。贤者似乎想跟进去,但赞迪克自然地挡在门前,手臂搭着门框,脸上满是歉意与为难:“贤者大人,抱歉,下一阶段需要绝对专注。”
他侧身让海莉薇进去后关上了门。
“……”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第一次遭受了年轻人的拒绝,被玻璃门关在了走廊外头。
实验室里恒温系统的低鸣和仪器运行的稳定声音包裹了海莉薇。
赞迪克没有立刻回去工作,而是转过身,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微向后靠着实验台,就那么看着她。
“学姐竟然会深夜造访,”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红宝石般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真是……稀客。”
海莉薇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在经历了之前的紧张后。她推了推眼镜,用反问掩饰:“你不是最讨厌被人打断思路吗?”
赞迪克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着靠姿,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从她抿得比平时紧的嘴唇,到她镜片后那双努力平静却掩不住一丝疲惫和心绪不宁的眼睛。
他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淡了些,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
“是啊,”他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不同于玩笑的认真,“我不喜欢计划被打乱。不过,这是学姐你的特权。”
他站直身体,朝她走近一步,距离拉近,他身上实验室特有的清冽气息清晰可闻。
“只有你,”他微微低头,视线与她平齐,清晰地映出她有些僵硬的倒影,一字一句道,“可以随时打断我正在做的任何事。”
只有你。
海莉薇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恢复,但频率快了些。
这句话的分量和他专注的目光,让她压下的纷乱又泛起点涟漪。她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目光扫过实验台,落在旁边一个托盘里——那里放着研究所常见的补给水果:一盘草莓。
“你还在忙。”她陈述事实,避开他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视线,自然地拿起托盘。
“借用下。”
赞迪克的目光依然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还在评估什么,但没追问,只是顺着她的话,语气轻松了些:“嗯,收个尾,很快。”
他坐回操作台前,重新看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海莉薇洗好水果回来,站在他旁边。他专注地盯着屏幕,光影在他侧脸上跳动。实验室的秩序和他沉浸的状态,奇异地安抚了她心底的不安。
看着他那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拿起一个草莓,用草莓的顶端,轻轻戳了戳赞迪克靠近耳根的脸颊。
触感微凉。
赞迪克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他偏过头,带着被打扰的疑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草莓,又抬眼看了看她。眼神里没有不悦,倒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新情况。
然后,在海莉薇反应之前,他忽然张嘴,精准地叼住了她捏着的草莓顶部——连同一小段果蒂。
动作自然得像接受投喂。
海莉薇的手指僵住了,指尖能感受到他牙齿的硬度和温热的呼吸。一种新奇又有点无措的感觉涌上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拿起洗好的草莓,递到他另一边。
这一次,赞迪克没看她,视线还在屏幕上,手指敲击着,非常自然地张嘴,将草莓叼走。
他嚼着,目光没离开数据流。
海莉薇像是找到了一个循环:他咽下,她就递过去。赞迪克配合地张嘴,咬下,咀嚼,目光不离屏幕。实验室里只剩下键盘声、仪器声、以及这安静的“喂食”。
当赞迪克敲下回车,屏幕显示“完成”时,他才放松靠向椅背。这时他注意到,海莉薇手里放着从草莓上摘下来的萼片。
“……”他看看空托盘,又看看她手里的萼片,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笑意取代。
“学姐,”他拖长调子,转向她,“你这探班,还附带喂食功能?”
他挑眉看着海莉薇手心。
海莉薇把萼片丢进垃圾桶,擦擦手,表情平静:“补充能量,提高效率。”
她没养过宠物,实验室动物也不需要这样。但看着赞迪克高效地“解决”了水果,一种类似“资源有效利用”的简单满足感升起。
“突然觉得,”她看着赞迪克的脸,思维发散,“你要是能做我的狗也很不错。”
能帮忙处理问题、能自己忙自己的、能配合互动(比如现在),还不黏人……是个理想的宠物!
“是吗?”赞迪克非但不恼,反而像被逗乐了,眼底光彩更盛,“那学姐你把右手伸出来吧。”
海莉薇不明所以,但伸出了右手。
赞迪克看着她伸出的、掌心向下的手,低笑一声,带着磁性和戏谑。“你是想让我吻你的手背吗?”他故意曲解。
“我以为你是想要握手呢。”
“小狗握手?真乖啊。”赞迪克欠欠开口。
他用右手的掌心跟海莉薇伸出的手虚碰了碰,动作正好是训练小狗握手的动作。
海莉薇被他这动作弄得有点无语,又想抽手。
赞迪克没放。他右手抓住她的手腕,视线下移,然后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把她的手拉到和自己胸口齐平,再缓缓翻转过来。
手心朝上。
他抬眼看着她,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带着她熟悉的、恶作剧般的笑意。
海莉薇心头一跳,以为他又要搞怪。然而,预想中的捣乱没来。
只见赞迪克微微低下头,将自己线条清晰的下巴,轻轻稳稳地搁在了她温软的掌心上。
然后,他抬眸,长长的睫毛扇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戏谑褪去,换上一种近乎纯粹、期待和等待回应的专注。
“小狗说:汪汪汪。”
海莉薇的大脑,瞬间卡壳了。
时间好像停了一秒,实验室的声音都模糊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掌心那点微凉的、硬硬的触感,和他那双映着自己呆住表情的眼睛,还有那句在脑子里回响的“汪汪汪”。
好几秒钟,海莉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无数个念头冒出来又消失。
——这算什么?新的玩笑?测试?还是他……认真的?
“学姐?”赞迪克还保持着姿势,歪了歪头,眉头微蹙,一副“你怎么没反应”的困惑样,眼神里却藏着得逞的笑意。
“信号延迟?还是需要翻译?”
海莉薇抽回手,一种陌生和完全无法解读的困扰堵在胸口。
“嗯……”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了点,“接收有点故障。”
“故障?”赞迪克站直身体,双手插回口袋,恢复闲适姿态,眼底笑意更深。
“什么故障?是‘协议错误’还是‘过热保护’?‘有点故障’这诊断太模糊了。”
海莉薇深吸一口气,稍微冷静。
“未知错误。”
好吧,她坦白承认是有些搞不懂自己此刻的这种状态。
“问题,好像在我这边。”
她清楚地知道:赞迪克的玩笑、恶作剧、包括现在这出“小狗汪汪叫”,都是他设计好的“游戏”。
这不是什么心动表白,更像是他观察她反应的实验。按理说,她不该有超出“实验反应”的感觉。
但这不妨碍她此刻无比确认——赞迪克这个人,他的行为模式,就是有本事把她搞得晕头转向。
这种能力来源于他的不可预测、精准的拿捏和对她思维习惯的了如指掌。
简直像个能看透她底牌的高手。
赞迪克欣赏着她镜片后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困惑、挣扎和强装的镇定。那副努力用理性框架去套非理性行为的样子,在他看来有趣极了。
他似乎很满意这效果,但懂得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像没事人一样,自然地换了话题。
赞迪克拿起那份数据记录板,指尖点在一个复杂公式上,语气切回学术频道,“先解决这个实际问题?你之前在单身聚会上提到那个能省掉两次验证的公式……”
回到绝对掌控的领域,她大脑中所有的混乱瞬间被压下,全力运转起来。
“核心是一个数学公式,”声音平稳清晰,带着学霸的自信,“关键在于理解本质,省掉重复劳动。”
海莉薇抽过演算纸,流畅地写下那个来自《提瓦特数理前沿》这本杂志的复杂公式。
“阿兰·卢亚林提出的。虽然推导很深奥,但用起来很简单。结果跟你那套流程一样准,还快得多。”
海莉薇拿起笔,准备解释公式怎么对应光学效应——
“这公式挺实用。”赞迪克忽然说,语气却不像讨论公式。
海莉薇停下笔,疑惑地看他。
只见他一手支着头,目光落在她写的公式上,指尖轻敲桌面,像是在琢磨什么。
“我之前没看过那本杂志,”他的视线缓缓抬起,重新聚焦在她脸上,“所以,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教会我用这个公式的人。”
“这意味着,因为你,我记住了这本书,记住了这个公式。这还意味着……以后每次我用这个公式的时候,都会想起你。”
“每次?”海莉薇下意识重复,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
这公式应用很广……
“嗯,”赞迪克肯定地点头,眼底是她熟悉的、混合着戏谑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笑意,“每次用,都会想起。”
每次用这个公式,都会想起你。
海莉薇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将“让她记住”视为乐趣的光芒,以及那句话本身带来的、近乎宿命的关联感。
嗯,这种精准地在她脑子里打上标记的方式……虽然动机可疑,但从效果来说,确实挺厉害,也……让人有点难以招架。
一种复杂的、介于无奈和被触动的感觉,悄悄在她心底蔓延,暂时冲淡了「富人」带来的阴霾。
这趟深夜的“数据核对”,似乎拐到了一个她完全没预料到的路口。
而站在路口的赞迪克,依旧是个让她捉摸不透的谜。
……
第二天,海莉薇去了一趟学校,正好在生论派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遇到了风尘仆仆、刚出差回来的特伦索菲教授。
“啊啊啊啊,亲爱的海莉薇同学!”特伦索菲教授一眼看到她,立刻夸张地张开双臂,手里还挥舞着一份装订好的厚厚文稿——正是海莉薇前几天提交的论文。
“我真是太爱你了!”教授的声音洪亮,引得路过的几个学生侧目。
她激动地捧着论文,像捧着稀世珍宝,脸上的表情和当初海莉薇在图书馆发现关键资料时如出一辙,甚至更热烈。
“mua~mua~”她对着论文封面响亮地亲了好几下,留下若有似无的口红印。
“完美!逻辑清晰,数据翔实,结论有力!简直是艺术品!”
海莉薇推了推眼镜,对教授过于外放的热情感到一丝无奈,但内心对论文得到认可还是满意的。
她平静地点点头:“您满意就好,教授。”
“满意?何止是满意!”特伦索菲教授兴奋地压低了一点声音,凑近海莉薇,脸上带着分享秘密般的喜悦,“为了奖励你,当然,也是因为你这篇论文给我长脸了。我悄悄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
她神秘兮兮地说:“大贤者那边刚开完会,决定对须弥城以西那个最大的旧填埋场进行彻底翻新重建。这可是个大项目!教令院给了各个学院一些现场考察和带队调研学习的名额。”
说到这里,教授的表情又垮了下来,带着点自嘲,“唉,像我这把年纪又没什么显赫资历的,带队总导师是别想了,核心项目也轮不到我牵头。”
她随即又打起精神,拍了拍海莉薇的肩膀:“不过呢,我们生论派的主任大概是为了安抚我,特别给了我两个学生名额!这可是难得的实践学习机会,能接触到前沿的环境治理技术和大型项目运作。怎么样,海莉薇?你要是感兴趣,我肯定给你留一个!就当是论文的额外奖励!”
教授的眼神充满期待。
海莉薇镜片后的眸光微微一闪。
填埋场重建?
这个关键词瞬间刺穿了刚才论文被认可的些许暖意。
奥摩斯港水手的闲谈、醉香食社卡尔·福勒与贤者的密谈、玛丽夫人袖口的徽记、教令院高层与至冬的“合作”……所有线索瞬间汇聚到这个项目上。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冷静的风险评估——
这个项目与卡尔·福勒深度关联,玛丽女士作为愚人众成员似乎直接参与妮娜的控制。而项目本身极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危险。
深入现场,或许是获取第一手信息、验证猜测的唯一途径。作为普通学生参与,身份隐蔽,也不容易引起核心人物的特别关注。
如果她能近距离观察项目运作、人员构成,甚至可能接触到与妮娜病情相关的线索……
既然漩涡已经在身边了,那么她置身事外也不可能绝对安全。被动等待不如主动观察。
电光火石间,海莉薇做出了决定。
风险固然存在,但放弃这个深入核心区域的观察窗口,可能意味着永远被蒙在鼓里。她想要了解愚人众的更多信息。
“谢谢教授,”海莉薇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普通的学术机会?
“这个机会确实很难得,能接触到大型环境治理项目的实际运作,对我的研究视野很有帮助。我接受您的名额。麻烦您帮我预留一个。”她甚至露出了一个符合“受宠若惊”学生身份的、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