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的厮杀声浪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张曼成率领着一万五千兵马——核心的五千老兵以及临时拼凑的一万新兵——沿着城内主干道,向着西门方向急行军。脚步声、甲胄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敲击着死寂与混乱并存的宛城街道。火光在远处天际跳跃,将不安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张曼成骑在战马上,面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并非源于对厮杀的恐惧,而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椎,越收越紧。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西门的具体情况,只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夺回西门,堵住缺口”这个唯一的目标上。这是他作为神上使,作为宛城统帅,必须完成的使命。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将他推向深渊。
就在队伍行至半途,距离西门激战区域尚有数条街巷之时,一骑快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般,带着浑身浓重的血腥气和难以言喻的恐慌,疯了一般逆着行军队伍冲来,直到张曼成亲卫厉声呵斥才勉强勒住马匹。那名骑兵几乎是滚鞍落马,连爬带跑地扑到张曼成马前,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
“神上使!不好了!韩……韩将军他……他率部在十字街口阻击汉军先锋,与那汉将徐晃交战……不……不过数合,被……被阵斩了!八千弟兄……溃了!”
“什么?!”
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了张曼成的头顶!他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天旋地转的眩晕。他强壮的身躯在马背上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栽落下去,幸亏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吱”的声响,一片惨白。
韩忠……也死了?
那个虽然不算顶尖,但也堪称军中骨干,追随自己转战南阳,负责西门防务,刚刚还被自己寄予厚望派去堵缺口的韩忠……就这么轻易地,像蝼蚁一样被碾死了?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曼成的脑海,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宛城,肯定守不住了。西门已破,韩忠阵亡,军心溃散,内外交困……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挽此倾覆之局。
巨大的冲击和绝望之下,他的精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和剥离。喧嚣的战场远去,眼前的亲兵、溃兵、燃烧的街道都变得模糊不清。一些尘封已久、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画面,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
他看到了巨鹿,看到了那个身着朴素道袍,面容慈和却目光深邃的身影——大贤良师张角。在袅袅的药香和虔诚的诵经声中,他跟随在师尊身后,为满面愁苦的贫民布施符水,分发米粮。那时,他们的手掌触摸到的是百姓枯瘦却充满希望的手臂,耳边回荡的是感激的涕零和“黄天当立”的低语。师尊曾握着他的手,眼神灼灼:“曼成,吾等之道,不在神通,而在救民于水火。这大汉天子的江山,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唯有黄天,能予天下太平!” 那声音,犹在耳畔。
画面一转,是摇曳的烛火,喧闹的酒宴。他与波才、彭脱、马元义等一众大渠帅把酒言欢,畅想着未来。波才拍着他的肩膀,笑声豪迈:“曼成兄坐镇南阳,兵精粮足,他日我等三路齐发,会猎雒阳,何其快哉!届时,这朗朗乾坤,当是我太平道的天下!” 众人举碗相碰,浑浊的酒液溅出,带着草莽的豪情与推翻旧秩序的决绝誓言。那时,他们眼中燃烧的是理想的火焰,坚信自己能涤荡这世间一切污浊。
紧接着,是出征宛城前,大贤良师那最后一次,也是最为郑重的嘱托。师尊的面容已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南阳乃帝乡,毗邻雒阳,战略重地。曼成,宛城就交给你了。站稳此地,便是插向昏廷心脏的一柄利刃!切记,民心可用,亦需善抚……” 那殷切的目光,此刻回想起来,竟沉甸甸得让他无法呼吸。
还有与波才的约定……“若事有不谐,汝在南阳,我在颍川,互为犄角,相互策应……” 波才那沉稳的声音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呢?宛城将陷,自己辜负的不仅是师尊的嘱托,更可能将波才置于险境!朱儁拿下宛城,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颍川的波才!若皇甫嵩再至……张曼成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
这一切……宏图、理想、承诺、嘱托……都被自己毁掉了吗?
无穷的悔恨、自责、羞愧和彻底的无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万念俱灰,莫过于此。他甚至能感觉到,支撑自己一路走来的那股精神气,正在飞速流逝。
“神上使?神上使!” 亲卫队长焦急的呼唤,将他从那片精神的风暴中强行拉回现实。
张曼成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和血腥气的空气,那冰冷的触感刺痛了他的肺腑,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镇定下来。现在,不是沉溺于悔恨和回忆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周围面露惶恐的士兵,尤其是那些眼神茫然的新兵,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怯懦。他猛地挺直了腰背,脸上的肌肉绷紧,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必须为黄巾军,留下最后的种子。
“传令兵!” 张曼成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 两名机灵的传令兵立刻上前。
张曼成语速极快,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尔等立刻前往东门,找到孙夏和韩暹二位将军!告诉他们,西门已破,韩忠战死,宛城……恐难久守。若局势崩坏,不可挽回,命他们即刻率领本部最精锐的兵马,从南门突围!不必再来寻我,直接南下,想办法与颍川波才大渠帅汇合!告诉他,宛城已失,朱儁下一步必是颍川,让他千万小心,早作准备!此令,关乎我太平道存续,务必带到!”
“是!” 两名传令兵意识到命令的沉重,重重抱拳,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冲向依旧杀声震天的东门方向。
安排好了后路,张曼成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仿佛移开了一半,但剩下的,是更为沉重的决绝。他目光扫过眼前这支混杂的军队,最终落在了那五千眼神尚存锐气与坚毅的老兵身上。这些,是真正信奉黄天,随他出生入死的核心力量。
他拨转马头,面向大军,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混乱的夜空下传开:
“新兵听令!尔等即刻分散,自行前往南门方向,若见孙夏、韩暹将军旗帜,便随他们一同突围!若寻不见,便各自寻路出城,活下去!”
那些惊慌失措的新兵如蒙大赦,大部分立刻开始骚动,向着南面溃散。
张曼成不再看他们,目光灼灼地盯住那五千老兵:
“老兄弟们!”
五千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的神上使身上。
“宛城,是我们打下来的!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我们的汗水和希望!现在,汉狗破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兄弟(指韩忠)!你们说,该怎么办?!”
没有激昂的回应,只有五千双眼中骤然腾起的、与张曼成同源的绝望与疯狂。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无声,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我,张曼成,太平道神上使,今日,将与宛城共存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者的悲壮与决绝,“尔等可愿随我,最后一战,让那些汉狗知道,我黄巾男儿的血性?!不为求生,只为……黄天!”
“愿随神上使!!”
“与城偕亡!!”
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爆发,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充满了毁灭与不甘。这五千老兵,已然抱定了必死之心。
“好!” 张曼成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锋指向西门方向,那里,汉军的喊杀声正越来越近,“目标西门汉军!前进!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黑色的洪流再次启动,但这一次,不再是去争夺、去堵漏,而是奔赴一场注定的死亡之约。张曼成一马当先,不再有任何保留,不再有任何算计,他只想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燃烧自己所有的力量,多杀几个汉狗,为自己,为陨落的理想,为这即将陷落的宛城,献上最后的祭奠。
他们不再讲究阵型,不再试图抢占有利地形,只是沿着大道,以最决绝的姿态,向着那正在城内蔓延的汉军兵锋,发起了反冲锋!
而此时,由徐晃、黄忠、潘璋、凌操率领的汉军先锋,在击溃韩忠部后,正势如破竹,向内城突进。他们也注意到了前方街道上传来的、截然不同的、充满死志的喊杀声和那支迎头撞来的、阵容严整却带着疯狂气息的黄巾精锐。
黄忠眯起眼睛,感受着那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沉声道:“公明,看来是张曼成的本部精锐,来拼命了。”
徐晃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更加兴奋和残忍的笑容:“来得好!省得老子去找他了!弟兄们,建功立业,就在此刻!随我杀——!”
两股代表着不同意志、不同命运的铁流,在这宛城深夜的街道上,毫无花巧地、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这一次的碰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残酷!
因为一方是为了胜利和功勋而战的虎狼之师,另一方,则是为了死亡和尊严而战的绝望孤军。
血战,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踏过无数的尸体。张曼成挥舞长刀,身先士卒,如同疯魔,每一刀都凝聚着他毕生的武艺和最后的愤懑,竟接连斩杀了数名汉军悍卒。他身边的五千老兵,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以命换命,死死抵住了汉军先锋的推进势头。
一时间,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汇聚成一片,成为了宛城今夜最悲怆,也最惨烈的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