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完全占领南京。他们在中华门、中山门的城头,升起了太阳旗。
对于城里剩下的,数十万已经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和近百万手无寸铁的普通市民来说,战斗的结束,并不是解脱。
恰恰相反。
死亡的大门,才刚刚为他们打开。
但在我们讲述这场人间地狱之前,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回答: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座拥有高大城墙的国都里,会留下如此多的、没有逃走的人?
答案,比日军的刺刀,更让人感到寒冷。
让我们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十一月底,南京保卫战打响之前。
那时,南京城里,不是没有逃难潮。 有门路、有钱的政府高官和富商大贾们,早已通过各种渠道——飞机、轮船、汽车,带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和家眷,从容地,撤往了安全的武汉和重庆。
黄包车夫老白,每天在下关码头拉客,他亲眼看见,那些平日里腆着肚子、坐着小汽车的大人物们,此刻,正挤在通往轮船的栈桥上,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与城市共存亡的决绝,只有仓皇和自私。
老白也想跑。他想带着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和刚满五岁的儿子,逃回安徽的老家去。
可是,他跑不了。
首先,是来自官方的“镇定剂”。
卫戍司令唐生智将军,天天在报纸上、广播里,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
“我唐生智,誓与南京共存亡!”
“党国有决心,有能力,保卫首都!请广大市民,安心生产,切勿听信谣言!”
这些话,通过报纸的铅字和收音机里的电波,传遍了南京的每一个角落。
老白,和无数像他一样的普通市民,相信了。他们觉得,政府怎么会抛弃自己的首都呢?唐将军,那可是大英雄,他说要死守,那就一定能守住。
这,是悲剧的第一个层次:信任,被当成了维稳的工具。
其次,是来自现实的“催命符”。
当城外的炮声越来越近,当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开始疯狂逃离时,老白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也想带着家人,去下关码头,找一条船回家。
可当他跑到码头时,他绝望了。
一张最普通的、只到对岸浦口的船票,已经被黄牛和那些趁火打劫的官员们,炒到了几两黄金的天价。
几两黄金!
老白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几张汗津津的、全部的家当——几张法币,连买一袋米都费劲。他看着那些手里攥着金条、哭喊着往船上挤的人们,又看了看远处江面上,那些只为达官贵人预留的、冒着黑烟的小火轮。
他明白了,这条长江,对有钱人来说,是生路;对他这样的穷人来说,是天堑。
这,是悲剧的第二个层次:腐败,在国难当头时,发了一笔最肮脏的“国难财”。
最终,老白,和数十万像他一样的南京底层市民,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他们选择留下。
这不是因为他们勇敢,也不是因为他们对这座城市爱得深沉。
他们留下,是因为,他们被欺骗了,被抛弃了,他们,无路可逃。
他们,成了这座不设防的“都城”里,最无助的、等待着未知命运的,人质。
而当十二月十二日,守军最终崩溃时,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扇逃生之门,也被彻底焊死了。
政府,早已跑远了。
军队,已经溃散了。
留下的,是一座失去了所有保护的、赤裸裸的城市,和城里,那近百万,像羔羊一样,惊恐而茫然的市民。
他们,即将为这场赌局的失败,为这个政权的腐朽与失能,付出最惨烈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