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们把酒杯斟满,是为了敬南京城里那几十万屈死的冤魂,是为了敬江阴水下那些不屈的钢铁忠骨。那杯酒,是苦的,是辣的,是血色的。
今天,咱们得把视线,从长江那片血红的水域,暂时挪开。因为就在南京变成人间地狱的同时,在中国的北方,在山西那片沟壑纵横、黄土漫天的苍凉高原上,另一场规模浩大、形式诡异的战争,也正在进行。
它之所以诡异,是因为在这里,不止有中国人和日本人两条战线。在这里,三股力量,怀着三个心思,打着三套算盘,共同挤在了一个棋盘上。他们是盟友,却又彼此提防;他们共同抗敌,却又各自为战后的中国谋划着不同的未来。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平行的战场。
故事,要从一个人说起。
这个人,叫阎锡山。
提起阎老西,那可是个妙人。他从辛亥革命起,就盘踞在山西,人送外号“山西王”。他穿着土布棉袍,说话带着浓重的五台山口音,看起来像个乡下老财,心里却装着一本比谁都精明的账。他把山西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俨然一个独立王国。
这个人,一辈子信奉两个字:中庸。凡事留三分,绝对不干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的事。他的口头禅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三个鸡蛋?南京的蒋介石,延安的共产党,还有步步紧逼的日本人。
“七七事变”一响,日本人从平津打过来,下一个目标,就是山西。为啥?因为山西有煤。煤,就是工业的粮食,就是战争的血液。日本人要让他们的战争机器转起来,就必须挖山西的“黑金”。
这下,阎锡山没法“中庸”了,火烧到了眉毛上。他知道,这仗,不打不行。不打,他这个“山西王”就得卷铺盖滚蛋,他几十年攒下的家业就全完了。
于是,他通电全国,高喊“守土抗战”。
但在太原绥靖公署那间挂着巨大地图的办公室里,阎锡山背着手,在地图前踱来踱去。他手里的两个核桃被盘得油光锃亮,发出“嘎啦嘎啦”的轻响,就像他脑子里飞速转动的算盘珠子。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这不安,首先来自日本人。 他知道,凭他手下那点晋绥军,想挡住关东军的钢铁洪流,无异于螳臂当车。打,是肯定要打的。但怎么打,是个大学问。必须打,但不能往死里打。最好是让别人去打头阵,他在后面保存实力。他的晋绥军,是他当“山西王”的本钱,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死一个都像割他的肉。
这不安,更来自所谓的“友军”。
第一个“友军”,是南京派来的中央军。 阎锡山向南京求援。蒋介石也确实慷慨,派来了卫立煌率领的第十四集团军,全是精锐。但阎锡山对这支援军,是既爱又怕。爱的是他们能帮忙打日本人;怕的是蒋介石趁机把他的山西给“中央化”了,这叫“引狼入室”。他可没忘记,几年前的中原大战,他就是败在了蒋介石的手里。所以,他向南京提出的条件是:中央军入晋抗战可以,但必须全部归他第二战区统一指挥。他的算盘是,要把这些“客军”,顶在最前面,去消耗日本人的兵力。
而第二个“友军”,则让他更加头疼不安。
国共合作了,当年被他赶出山西的红军,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由朱德、彭德怀率领,名正言顺地要开进他的地盘来抗日。
八月底,在太原,阎锡山亲自会见了八路军的总司令朱德。
阎锡山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崭新国民革命军军服,面容憨厚、言语朴实的四川人,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当年红军东征,在他的地盘上打得有声有色。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摊开地图,指着平型关、雁门关一带的几个点,用他那浓重的山西话说:“朱总司令,你看,你们八路军远道而来,就先在这几个点,构筑阵地,协同我们正面阻击日军,如何?”
这是试探,也是一道枷锁。 他想把八路军,像中央军一样,牢牢地钉在正面战场上,去和日本人硬碰硬地消耗。
朱德听了,憨厚地笑了笑,没有立刻答应。他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说道:“阎司令长官,我们八路军,武器装备差,弹药也不足。正面阵地战,怕是顶不住日军的飞机大炮。依我看,不如让我们深入敌后,去破坏他们的交通线,袭扰他们的后方,这样更能与正面战场,形成配合。”
阎锡山眯起了眼睛。 他听懂了朱德的话。共产党,根本就不想按他的剧本走。他们要像水银一样,钻进山西的山沟沟里。他知道共产党那套发动群众的本事,比日本人还厉害,那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让他们在山西的农村扎下了根,那这山西,将来还姓不姓“阎”,就不好说了。
可他又需要八路军去敌后打游击,帮他分担正面战场的巨大压力。
你看,这心思,绕了多少个弯?
不安,极度的不安。
所以,当太原会战的大幕拉开时,整个战场呈现出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阎锡山的晋绥军守着主要关隘,但不肯拼命;
蒋介石的中央军在正面战场,准备着血流成河;
而朱德、彭德怀率领的八路军三个师,则像水银泻地一样,钻进了山西的山沟沟里,你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又好像他们无处不在。
三支中国的军队,在同一个战场,打同一个敌人,却仿佛在三个平行的时空里。
而这位“山西王”,就站在这三个时空的交汇点上,怀着巨大的不安,开始了他那场,在三个鸡蛋上的,危险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