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的统帅部里,常德在地图上被划为一个必须坚守的要点,其意义早已超越一座城池。
对蒋介石而言,这里是向盟国展示中国抗战决心、争取更多援助的外交筹码。因此,他下达了“固守常德”的严令。
然而,这道命令传达到第六战区时,却因那份根深蒂固的“错误地图”而失去了实质的战术支持。
于是,第五十七师接到的,更像是一道无法拒绝的军令,他们被期望成为一枚钉死日军的“钉子”,却无人能明确告知,那挥锤解围的援军究竟在何方。这种战略决心与战场支援之间的巨大裂痕,让常德的坚守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无法驱散的悲壮色彩。
错误的地图铺开了,失败的棋局开始了。那颗被摆在棋盘最中心、也最危险位置的 “弃子”,就是常德,以及负责死守这座城市的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
第五十七师,一支在抗战烽火中百炼成钢的王牌部队。他们的代号“虎贲”,源自《尚书》,意为如猛虎般勇悍无畏的战士。他们也无愧于此名,自淞沪会战以来,几乎无役不与。尤其是在上高会战中,他们更是打出了“抗日铁军”的威名,“虎贲”的荣耀便由此战铸就。
然而,此时的他们,内心燃烧着无声的火焰,誓要扞卫这份荣耀。作为一支功勋卓着的王牌,他们深知此战关系重大,不仅要扞卫“虎贲”的赫赫威名,更要在这战略要地,打出中国军队的骨气和尊严。
现在,机会来了,以一种最残酷也最悲壮的方式来了。当第六战区那份将他们定为 “固守常德核心阵地” 的命令下达到第五十七师师部时,师长余程万只是平静地合上了电报夹。这位来自广东、黄埔一期毕业,既能写诗又能打仗的 “儒将”,没有像其他将领那样向上级抱怨兵力不足、任务艰巨,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作战室里,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天,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却变得像古井一样深沉而平静。他随即下达了一系列冷静又决绝的命令。
第一道命令是将城市变成堡垒。他命令工兵部队和常德数万名民众协作,在最短时间内,把这座原本仅有简易防御工事的商业城市,改造成 “处处皆阵地,户户皆堡垒” 的战争机器。在城郊,他们依托有利地形,构筑了无数由散兵壕、交通壕和机枪掩体组成的纵横交错的支撑点;在城垣,他们用沙袋和碎石重新加固早已残破的古老城墙,还设置了大量射击孔和观察哨;在城内,每一条街道都用装满沙土的麻袋和拆下来的门板筑成巷战街垒,每一栋稍高大的建筑物都被改造成可互相支援的核心火力点。
第二道命令是清空城市。他与常德县政府协商,组织城内所有居民疏散到乡下。这是一次痛苦的 “大迁徙”,前后持续了近两周。无数常德百姓含着泪锁上家门,背着简单的行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他们知道,再次回来时,这里可能早已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大家只是默默地把家里仅存的粮食、药品,都送到了即将为他们赴死的士兵手中。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把一双连夜赶制、纳得密密麻麻的布鞋塞到一个年轻士兵手里,用浓重的湖南乡音对这个比她孙子还小的士兵说:“娃儿,穿上它。脚上暖和了,心里就不冷了。”
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命令,是一封写给全师六千余名官兵的公开信。这封信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也没有故作轻松的安慰,只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笔调,告诉所有人即将面临的命运。信的结尾这样写:“军人守土有责,常德为吾人今日唯一之战场,亦为吾人最后之战场。吾人誓与常德共存亡,不使倭寇越雷池一步!”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是一份由六千多个年轻生命共同签署的死亡契约。当这封信张贴在常德城里每一面还能站立的墙壁上,当每一名 “虎贲” 将士都读到这句充满决绝的誓言时,他们内心中所有的恐惧、不安和对生死的迷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一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圣使命感。
他们不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群即将为国捐躯的 “死士”,是这座孤城最后的、也是最坚韧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