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电报发出去了,抉择也已经做出。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三日,凌晨 1 时。在中央银行地下室那片最后的避难所里,余程万召集了身边最后剩下的三名基层指挥官 —— 第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第一七〇团副团长(孙进贤重伤代理)、第一七一团残部负责人杜鼎,召开了第五十七师最后一次、也是最悲壮的一次军事会议。
柴意新坐在角落,军装肘部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肤还沾着干涸的血痂。这位来自四川的黄埔三期毕业生,战前本是第五十七师参谋长,见东门、北门防线吃紧,主动请缨调任最危险的第一六九团团长。
会议的内容只有一个:突围。
余程万看着眼前这几个跟随自己多年、此刻却早已不成人形的部下,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弟兄们,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守了十六天,没给七十四军丢脸,更没给‘虎贲’这两个字丢脸。现在城已破,弹尽粮绝,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做无谓的牺牲。我决定,率领大家突围出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布满血污的脸,继续说道:“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出去!去告诉外面的世界,常德是如何战斗的;去告诉那些见死不救的友军,他们是何等的无耻!更重要的,是要为五十七师、为‘虎贲’,保留下最后一点复仇的火种!”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反对。他们都见过师长在战壕里和士兵同吃炒米,见过他亲自扛着机枪反击,此刻,这份信任早已刻进骨子里。
“但是,” 余程万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沉痛,“突围不能所有人都走。必须有人留下来,吸引敌人的火力,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柴意新身上,他是唯一还带着完整建制残部的指挥官,也是全师最敢打硬仗的人。
柴意新没有丝毫犹豫,“唰” 地站起身,对着余程万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军帽歪斜着,却挡不住眼神里的决绝:“师长!您为全师希望所寄,理应突围!我柴意新,愿率领残部在此死守!等师长率援军来,为我们收复常德!”
他和在场的人都清楚,援军是奢望。余程万快步上前,紧紧抱住这位最放心的部下,滚烫的眼泪砸在柴意新的破军装上:“意新,委屈你了!” 柴意新拍了拍他的背,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家书,塞进余程万掌心:“师座,这是我写给婆娘和娃儿的,要是我没回去,您帮我捎到四川荣昌老家。跟他们说,爹是为国家死的,不丢人。”
凌晨 2 时,余程万率领着师部最后剩下的还能走得动的官兵,从小西门城墙下集结。这里是日军防守的薄弱点,城墙根的杂草能遮住身影。士兵们将绑腿解下来,连接成两条长长的绳索,牢牢系在城垛的砖石上。余程万第一个抓着绳索往下滑,脚刚落地,就回头示意其他人跟上。
他们在沅江岸边找到了 3 艘百姓遗留的渔船,船身虽有小破洞,却还能漂浮,船上甚至留着渔民没带走的船桨和一张手绘的渡江路线图,用红笔圈出了日军岗哨的位置。士兵们用布条堵住破洞,刚登船划出去没多远,远处突然传来 “突突” 的马达声 —— 是日军的巡逻艇!
“快!划进芦苇荡!” 余程万压低声音喊。士兵们拼命摇桨,渔船刚钻进茂密的芦苇丛,日军的机枪就扫了过来,子弹打在水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有颗子弹擦着船舷飞过,钉在芦苇杆上。有艘渔船的船桨被打坏,一名战士直接跳进水里,用手推着船往芦苇深处躲,直到巡逻艇的灯光远去,才浑身湿透地爬回来,嘴唇冻得发紫,却笑着说:“没事,俺会水!”
而在常德城内,中央银行附近的府坪街,柴意新在目送师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后,平静地整理了一下早已被炮火撕得破烂不堪的军装,又把军帽扶正。他集结了第一六九团和第一七一团最后剩下的一百余名 “虎贲” 忠魂。有的士兵胳膊吊在胸前,有的腿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却没人往后退一步。
柴意新没有做动员,只是将师部最后剩下的几箱手榴弹搬到众人面前,自己先拿起两颗别在腰上。
凌晨 4 时,府坪街的日军还在帐篷里打盹,柴意新突然举起步枪,喊了一声:“冲!” 一百余名中国士兵像潮水般冲向日军据点,手榴弹在帐篷里炸开,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日军慌乱中架起重机枪,子弹像暴雨般扫过来。
柴意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头冲了上去。日军的军刀砍过来,他侧身躲开,刺刀直接捅进对方的腹部;刚拔出刺刀,另一名日军从背后扑来,他回手一枪托砸在对方头上,却没注意到侧面飞来的子弹,一颗击中他的腿部,他踉跄着扶住墙,仍咬着牙喊 “别退!”;又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胸部,他倒在地上,鲜血很快浸透了军装,却还挣扎着掏出手枪,击毙了冲上来的两名日军。
最终,一名日军士兵的刺刀狠狠刺进他的要害。柴意新的身体晃了晃,却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姿势,缓缓倒了下去。 最后几名士兵围着柴意新的遗体,将剩下的手榴弹捆在一起,当日军再次冲上来时,拉响了引线 ——“轰隆” 一声,府坪街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燃烧的帐篷和散落的武器。
十二月三日上午 8 时,日军占领了常德全城,这座坚守了十六个昼夜的湘西古城,彻底陷入了死寂。
而在沅江对岸,余程万和八十三名残兵终于抵达了安全地带。
他们成了“虎贲”师最后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