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零落，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整座京城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皇宫深处，紫宸殿灯火通明，却静得只闻烛火噼啪。浓郁的龙涎香与丹药的辛辣气纠缠不清，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
龙榻上，皇帝仰卧着，面色呈现出不祥的青灰，唇瓣泛着诡异的紫色。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不可见，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几名太医跪在榻边，冷汗浸透了官袍后背。他们换了数个方子，施了一遍又一遍针，榻上之人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抽走了魂魄，毫无反应。
皇后一身素衣，发间只簪了朵小小的白绒花，端坐在离龙榻不远的凤椅上。她眼帘低垂，手中一串碧玺念珠捻得飞快，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写满了哀戚，可细细看去，眼角细微的纹路里却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焦灼，以及一抹不为人知的期冀。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无不屏息垂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动静便引来灭顶之灾。
“周院判，”皇后终于抬起眼，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疲惫，“陛下龙体……究竟如何了？”
太医院院判周明理——瑞王安插的核心棋子——闻声急忙以额触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回禀娘娘，陛下此乃丹药之毒沉积日久，加之……忧思过度，急火攻心，以致痰迷心窍，阻碍清灵。臣等正用安宫牛黄丸化水灌服，佐以金针渡穴之法，只是……”
“只是什么？”皇后的声音倏然拔高了一分，透着尖锐。
“只是毒性已彻底渗入心脉，能否转醒，全看陛下……看天意啊！”周明理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心中却清明一片。他谨记着瑞王的嘱托与沈锦瑟那枚奇玉的暗中交代。方才借施针之机，他已将那枚流光溢彩的凤纹玉佩悄然塞入了皇帝枕下。一股微不可察的清润之气正丝丝缕缕护住皇帝濒临崩溃的心脉，竭力延缓着那最深剧毒的侵蚀。若非此玉神异，皇帝此刻怕是已龙驭冰天。
皇后手中念珠猛地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淬了冰：“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若陛下有个万一，你们太医院上下，都给陛下去陪葬！”
厉声刚落，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国师到——！”
声未落，人已至。一道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飘然而入，头戴莲花冠，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正是极得帝心的国师玄明。他步履飘忽，宛若脚不沾地，周身萦绕着一股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他甚至未向皇后行全礼，只略一颔首，便径直走向龙榻，俯身查探。
“国师，你快看看陛下！”皇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起身。
玄明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搭在皇帝腕间，闭目凝神片刻，又翻开皇帝眼皮，察看那涣散无神的瞳孔。他眉头越皱越紧，喃喃低语：“不妙，实在不妙……陛下此乃丹火过旺，冲撞了龙魂，又恰逢星宫偏移，煞气冲体，以致神魂离位……”
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龙榻，尤其在枕头附近细微处略有停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疑，旋即被完美掩盖。沈锦瑟那玉佩的力量隐匿至极，若非他修为精深、感知超凡，绝难察觉这缕异样气机。
“那可如何是好？”皇后急急追问，指甲掐进了掌心。
玄明直起身，面向皇后，面色沉凝如水：“娘娘，为今之计，需立刻设下‘护魂安灵大阵’，以贫道法力接引天帝之气，护住陛下龙魂不散，再辅以贫道新近炼成的‘九转还魂丹’，或可抢回一线生机。只是……”
“国师但说无妨！”皇后上前一步，语气急促。
玄明目光微闪，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却清晰传入皇后及身旁几位心腹耳中：“只是布设此阵，需绝对清净，不得有丝毫外气干扰。这殿内……闲杂人等，最好尽数退避。此外，陛下昏迷之前，龙气已有溃散之兆，为固国本，是否也该……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皇后心间。她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与玄明飞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幼子，垂帘听政，国师辅佐……这盘谋划了许久的棋局，终是到了落子的关头。
“本宫明白了。”皇后缓缓坐回凤椅，挥了挥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除了周院判和必要侍从，其余人等，皆退至殿外候命。没有本宫懿旨，任何人不得靠近紫宸殿半步！”
众宫人太医如蒙大赦，却又心怀惴惴，低垂着头鱼贯而出。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发出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周明理留在殿内，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传递消息，只能暗自祈祷瑞王与沈锦瑟能尽快行动。
几乎在皇帝昏迷的消息传出宫闱的同时，京城的各处暗流骤然汹涌，宛若沸水。
***
瑞王府，书房密室。
瑞王在将那枚来自沈锦瑟的玉佩交由心腹火速送入宫中，转交周明理后，便一直枯坐在太师椅上。他面前摊开着一幅简易的京城兵力布防图，烛火跳跃不定，映得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愈发深邃。
安郡王妃坐在下首，面色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王叔，宫里的消息……陛下怕是难以支撑了。皇后和国师把持内宫，我们的人递不出只言片语，眼下情况不明，如同盲人夜行啊！”
“皇后必定想立她那十岁的幼子。”瑞王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太子已成年，素有主见，绝非她能掌控之辈。立幼子，她便可名正言顺垂帘听政，而那个国师玄明……”他眼中闪过厌恶与忌惮，“此人来历成谜，妖言惑众，陛下就是信了他那套长生不老的鬼话，才落得如此田地！若让他得以辅政，这大周江山……”
他重重一拳捶在檀木桌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皇帝昏迷，生死未卜，外有萧绝、沈锦瑟所代表的势力及其背后隐患环伺，内有后妃权宦弄权，宗室各怀鬼胎，这局面，已混乱滚烫如一口煮沸的粥。
“王爷，”一名身着青衫的幕僚躬身低语，“刚收到密报，皇城司指挥使韦骁，已调动麾下禁军，以搜捕前朝余孽为名，在全城各大路口设卡盘查，尤其是……通往瑞王府、安郡王府等几位宗室府邸，以及原九千岁势力范围的要道。”
另一人紧接着补充：“京卫都督府亦有异动，部分兵马正在暗中集结，其行进方向……似是直指东宫所在！”
“他们想对太子不利？”安郡王惊得豁然起身，脸色发白。
“或是威慑，或是围困，总之是绝了太子趁乱接近宫廷、稳定大局的机会。”瑞王眼神冰冷刺骨，看穿了对方的算计，“皇后这是铁了心要排除一切障碍，扶立幼主，独揽大权了。”
“王叔，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安郡王语气急促，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沈神医那边……”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三长两短、极具节奏的鸟鸣声。瑞王精神一振，亲自起身，利落地打开密室一侧的暗窗。一只通体灰白的信鸽轻盈落下。他取下鸽腿上细小竹管内的纸条，迅速展开。
纸条上是沈锦瑟那熟悉娟秀、却带着凌厉笔锋的字迹：“帝危，后立幼，国师证。时机至，明日早朝，破局。已备‘清心散’，可缓帝毒，需近身施用。温太医狱中危，速救。”
瑞王将纸条传给安郡王等人传阅，沉声道：“她动作比我们预想的更快，布局也更决绝。”
“明日早朝？是否太过仓促？”一位鬓发皆白、老成持重的宗室迟疑道，“我们的人尚未完全联络妥当，朝堂上那些支持太子或持中立态度的官员，未必敢在局势未明时，便旗帜鲜明地反对皇后。”
“不能再等！”安郡王斩钉截铁，打断了他的话，“等到皇后和国师彻底掌控宫廷，矫诏一出，太子被废或被秘密囚禁，我们便名不正言不顺，顷刻间沦为叛逆！届时他们挟幼主以令诸侯，再借幽冥道那些鬼蜮伎俩清除异己，大势去矣！”
瑞王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凌厉的决断取代：“安郡王所言极是！沈神医能以医术暂保陛下性命，便是我们眼下最大的倚仗和起事的正当名分！立刻按照预定计划，动用一切渠道，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宗室、勋贵、以及信得过的朝臣！明日早朝，我们便联合上奏，以陛下龙体欠安、国本动摇为由，要求面圣探视，并彻查陛下骤然病重的缘由，尤其是……要重点彻查国师所进丹药！”
“同时，”他目光转向一名一直沉默立于角落、身形精悍的将领，“你亲自挑选一队精锐好手，持我名帖，设法混入刑部大牢，务必在明日早朝前，将温景然安全转移出来！他是揭露丹药之害、指认国师的关键人证，绝不容有失！”
“末将领命！”那将领抱拳躬身，旋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密室中余下众人面色肃穆，心知肚明明日金銮殿上那一战，关乎的不仅是各自身家性命，更系于大周国运兴衰。
***
与此同时，京城平民区深处，一座看似普通的小院内。
院内戒备森严，阿钰和数名最为忠诚的东厂旧部隐匿在阴影中，警惕着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
屋内，沈锦瑟正对着一盏如豆的孤灯，全神贯注地配制药物。桌上摊开着几十个小小的桑皮纸药包，里面是各种研磨得极细的粉末，复杂的药香在空气中静静交融。她指尖沾着些许碧绿如翡翠的药粉，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与另一种无色晶体混合，动作精准得没有丝毫颤抖。
“这便是最后的‘清心散’？”萧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与几名潜伏在禁军中的内应秘密联系完毕，安排好了明日可能需要的接应与冲突预案，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风的微寒。
“嗯。”沈锦瑟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药性力求温和，主要通过呼吸和皮肤缓慢渗透，能暂时中和陛下血液中那几种最为霸道的丹毒，为他争取到片刻清醒的机会。但此法治标不治本，他脏腑的根基已被掏空，损伤不可逆转。而且……”她顿了顿，“这药必须靠近他身边才能起效。”
她将混合均匀的药粉仔仔细细地装入一个特制的香囊。那香囊用料极薄，内衬是浸过特殊药液的丝绵，可以确保药力缓慢而持续地释放出来。
“瑞王那边应该已经开始动作了。”萧绝道，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明日早朝，便是图穷匕见之时。皇后和国师经营多年，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知道。”沈锦瑟终于完成手中动作，将香囊收紧系好，抬起头来。灯火下，她眼中是一片沉淀后的清冷镇定，如同冬日深潭，“所以，我们也要做好他们狗急跳墙、不惜鱼死网破的准备。阿钰，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阿钰闻言，立刻从角落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几个拳头大小、表面粗糙的黑色圆球，递了过来。“夫人，按您的方子配的药材，混合了石灰与少许火药，外面裹了浸足桐油的麻布。点燃后能瞬间产生大量刺鼻浓烟，足以遮蔽视线，干扰呼吸。”
“足够了。”沈锦瑟拿起一个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恰好，“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一旦用了，便意味着彻底撕破脸，要做好武力突围、血战一场的准备。”
她的目光转向萧绝：“你安排在宫门及几条主要干道上的人手，都确保可靠吗？”
“皆是追随多年、能以性命相托的死士。”萧绝言简意赅，语气却重若千钧，“宫中内应也会在明日早朝时，伺机制造混乱，接应我们的人设法靠近紫宸殿。”
沈锦瑟点了点头，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外面是黑沉沉的夜色，整个京城仿佛陷入了暴风雨来临前最後的、令人窒息般的宁静，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极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与兵器甲胄碰撞的细微铿锵，那是皇城司与京卫都督府的人马在频繁调动，布置着罗网。
“贪念……”她低声重复着之前对萧绝说过的话，眸光幽深，“果真是世间最毒的药。君王贪求长生，后妃贪慕权柄，国师……不知他具体贪图何物，但必定所图非凡。这满城风雨，遍地乱象，皆由此滋生。”
萧绝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沉重夜空：“人心欲壑，向来如此。我们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拨乱反正，然后……”他顿了顿，侧头看她，声音低沉了几分，“去过我们曾约定好的日子。”
沈锦瑟微微侧首，迎上他的目光，忽然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些许灰色幽默的揶揄：“我们的日子？开一间医馆，教几个学生，然后看着你每日被那些心急如焚的病患家属团团围住，追问‘萧大夫，我家这人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萧绝眼底那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被这玩笑话融化了一角，渗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若真能如此，听起来……似乎也确实不错。”他伸出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掌心温暖而稳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总好过永远深陷在这权欲旋涡之中，与这些利欲熏心之辈周旋算计。”
“说得也是。”沈锦瑟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仿佛要将彼此的命运紧紧联结，“等此事了结，咱们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间全城最大的医馆。你掌管账目，我来坐诊看病，阿钰负责抓药调剂。若是谁敢在医馆里滋事闹腾……”她眯了眯眼，语气里带上一点玩笑般的狠劲，“你就直接把他扔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两人相视一笑，沉重压抑的气氛似乎被这短暂而珍贵的温存瞬间冲淡了些许，给这冰冷的夜色添上了一抹暖色。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能持续多久。阿钰再次匆匆入内，脸色比方才更加凝重难看：“主子，夫人，刚得到的最新密报。刑部大牢陡然增派了三倍守卫，温太医被单独提押至重犯牢房，我们的人尝试潜入营救，未能成功，还……折了一位兄弟。而且……皇城司的爪牙，似乎已查探到我们这处据点附近区域，正在挨家挨户地进行排查，盘问所有陌生面孔。”
风雨已然迫近眉睫，冰冷的刀锋几乎能感受到寒意。
萧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周身气息凛冽：“传令下去，所有人，进入一级戒备。随时准备按第二套方案转移，或……死战迎敌！”
沈锦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个承载着无限希望与风险的特制香囊紧紧攥在手心。香囊布料之下，那块自从穿越便随身携带、已与她灵魂产生微妙联系的破碎罗盘碎片，似乎因主人心绪激荡而轻轻震颤了一下，仿佛清晰感应到了前方那来自皇宫深处、愈发强烈的异常能量波动——那是国师玄明的气息，以及可能存在的、最后的核心碎片的力量，正在无声呼唤。
“乱吧，索性就让它更乱一些。”她轻声道，声音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冰冷的决绝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凛然，“不将这摊死水彻底搅浑，又如何能涤荡污浊，重现朗朗乾坤？”
夜色愈发浓重如墨，帝星光芒黯淡，几乎湮灭。皇城内外，乱象已如瘟疫疯狂蔓延，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急速收紧，而另一张大网，亦在暗处悄然张开。明日清晨那象征朝会开始的沉重钟声，注定将成为引爆这一切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