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后院的槐树下,陆昭躺在藤椅上,盖着薄毯,枯瘦的手搁在扶手上,像一段被岁月风干的枝桠。蒋欣瑶坐在旁边,正低头绣着什么东西,银丝在发间若隐若现,针线在她手中穿梭,仿佛在编织着时光的余烬。
槐花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陆昭的衣襟上,他微微睁眼,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欣瑶……又落花了。”
蒋欣瑶抬头,放下绣绷,伸手轻轻拂去他衣上的槐花,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一片易碎的云。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温存:“是啊,槐花落了,该扫了。你且歇着,我去唤小宝来扫。”
陆昭却拉住她的手,力道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别……让他练功吧。他现在是将军,掌管军权,不能耽误!”
蒋欣瑶的指尖在他掌心摩挲,感受到那曾经能挽雕弓的手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节,眼眶一热,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院外传来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小宝的喝声清亮如破晓的鹤唳。陆昭的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听听,这孩子的功夫……比我当年强多了。”
蒋欣瑶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是啊,他像你,又不像你。你当年是铁血将军,他却是侠义心肠。”
陆昭咳嗽了两声,蒋欣瑶忙端起案上的温茶喂他,茶水温润,滑入喉间,却浇不灭他眼底燃着的那簇小火苗。
忽然,小宝提着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发梢还带着汗珠,眉宇间英气勃发,却又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莽撞:“爹,娘!我刚才练了一套新剑法,你们要不要看?”
陆昭挣扎着要起身,蒋欣瑶按住他:“你爹累了,改日再看。”小宝却已跳到院中,挽了个剑花,剑光如雪,在暮色里划出清亮的弧线。陆昭眯着眼看,浑浊的眸子里渐渐泛起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纵马关山的岁月。
“好!这招‘破云式’使得比爹利落!”陆昭哑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
小宝收剑,对着父亲笑着道:“那是,我日日苦练,就是为了超过爹!”
蒋欣瑶嗔了他一眼:“浑小子,没大没小。”
小宝却跑到陆昭身边,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爹,等我再练成几招,咱们就去边关走一趟,看看您当年的战场!”陆昭的眼眶湿润了,他拍了拍小宝的手,声音轻得像一片槐叶:“好孩子……爹怕是……等不到了。”
夜幕悄然降临,蒋欣瑶扶着陆昭回房。陆昭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絮上。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忽然轻声说:“欣瑶,还记得咱们成亲那夜吗?烟花……并蒂莲……”
蒋欣瑶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她握住陆昭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记得,一辈子都记得。”陆昭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小宝守在床边,满脸焦急。陆昭却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小宝红着眼眶退到门外。
屋内只剩下两人,陆昭的力气仿佛被抽尽,却仍挣扎着抬起手,想替蒋欣瑶擦去眼泪。蒋欣瑶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别动,歇着。”
陆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花:“欣瑶……我走后,你要好好活着……看小宝成家立业……”
蒋欣瑶拼命摇头,泪如雨下:“别说傻话,你会好的……”陆昭却缓缓合上眼,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了。他的手从蒋欣瑶掌中滑落,像一片枯叶飘零在秋风里。
小宝冲进屋内,看到父亲闭目安详的模样,跪倒在地,悲声震天。
蒋欣瑶却出奇地平静,她替陆昭整理好衣襟,又将他最爱的铠甲轻轻放在床边。然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早已冰凉的手,仿佛在等待他醒来。
(内心:陆昭,我陪你的一世也是我的一世,我不属于这里,但我属于你!)
三日之后,蒋欣瑶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曲调哀而不伤,如诉如慕。小宝在门外听着,心头酸涩。琴声渐歇,蒋欣瑶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小宝,去准备吧,娘要随你爹去了。”
小宝大惊,跪地痛哭:“娘!您不能……”蒋欣瑶却摇摇头,眼中闪着一种释然的光:“你爹在那边,孤单。我该去陪他……看烟花,赏并蒂莲。”
(内心:老公,我没办法陪你看烟花了,但我觉得我们不亏,恩爱一世不亏,对吧?)
她回到房中,服下早已备好的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带着微笑,缓缓阖上了双眼。
小宝将父母合葬在将军府后山的槐树下,那里能望见边关的方向。
春风拂过,槐花纷飞如雪,落在碑前,仿佛是他们相携而去的最后一场告别。小宝站在墓前,手中剑映着天光,他轻声说:“爹,娘,我会守着这片家国,如你们所愿。”
“宿主,宿主,统统来接你了。”圆圆捧着烤得焦黄的地瓜,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着。
蒋欣瑶望着它圆滚滚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可眼底却泛着酸涩的潮意。“小园子,你说,下个世界还会不会有他?”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圆圆咽下口中的地瓜,爪子擦了擦嘴,认真地说:“不会,宿主,这是蒋欣瑶的一世,不是你的。”
蒋欣瑶的眼眶猛地一红,泪水在眼底打转,她急切地辩解:“怎么不是我的呢,跟他相爱相守的一直是我。”
圆圆歪了歪脑袋,毛茸茸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宿主,到下个世界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个时间系统空间称为遗忘期,你会在系统空间中度过,慢慢遗忘上个世界的事情,就像经过几十年一样淡忘。三个月就像三十年。”
蒋欣瑶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她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滴落,可声音却忍不住哽咽:“哦,那还挺好的,淡忘了,很好,很好!”那话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与心底的眷恋做着最后的告别。
在遗忘空间的三个月里,蒋欣瑶过得看似惬意。她每日都变着花样地做美食,将烤得喷香的地瓜递给圆圆,看着它吃得满嘴是灰,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精心培育着各种品种的花,如同将军府花园里那些她曾细心照料过的花朵,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在系统空间里开得绚烂多姿。
她最爱坐在那架秋千上,慢悠悠地荡着,手中捧着一杯清茶,看着花瓣随风飘落,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秋千的吱呀声与茶水的清香交织在一起,仿佛能抚平她心中的褶皱。
起初,那些与陆昭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日夜不停地涌来。三十年的相守,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她记得他们新婚之夜,他眼中那炽热的爱意,记得他笨拙地为她熬制炭烧汤时那通红的耳尖,记得他卸甲归田后,抱着小宝在廊下晒太阳时那爽朗的笑声。
她记得每一个清晨他凝视她睡颜的温柔眼神,记得每一个夜晚他将她拥入怀中的温暖触感。那些回忆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割着她的心,让她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她知道,她必须遗忘,这是系统的规则,也是她继续任务的条件。
后来,那些回忆不再如潮水般汹涌,而是变成了偶尔闯入梦境的碎片。
在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看到了陆昭在槐树下练剑的身影,看到了小宝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欢笑。可梦醒时分,那些画面却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薄雾,让她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陆昭的面容。
她开始意识到,遗忘期正在发挥作用,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在被时光一点点地冲刷。
再后来,那些往事彻底沉淀在了心底,成为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
她依然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一世爱人,名叫陆昭,记得他们有过一个可爱的儿子叫小宝,记得将军府里的海棠花和槐树。
可那些记忆却不再带给她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怅惘,像是听别人讲述的一个动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