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站外,雪后初晴,太阳像被冻过的铜片,亮却冷。广场尽头停着一排“蹦蹦”三轮,车主裹着军大衣,口吐白团,见客就嚷:“祁县!清徐!陇县直达!”小七招手,把价压到十五块,两人挤进后座,车门是布帘子,风直灌。
蹦蹦沿汾河走,河面结着灰冰,像一条巨大锡箔。冰上有孩子打滑溜,喊声被机器声撕碎。小七缩脖:“这破车,到陇县骨头得散。”林逸没接话,手一直护着胸口的铜盒——盒子又沉了,像有人往里添了沙。他明白,那是“记忆”在慢慢凝固,离铜火台越近,越像回家。
傍晚,车过最后一道梁,天边烧起火炭云。司机踩停,往前努嘴:“再往前八里,陇县老城。县里修路,三轮进不去,自己走吧。”两人下车,雪厚没踝,远处坡头立着一排残破烟囱,像断掉的铜梯。烟囱下,炊烟四起,是黑市升炉的信号。
陇县旧称“铜火台”,因地下多矿,老辈人挖坑立炉,炼铜炼硝。后来矿枯炉凉,荒坑连片,成了三不管的黑窝。每年腊月,四面八方倒腾古董的、收废铜的、跑江湖的都聚来,以货易货,现金不抬头。老吴年轻时来过,告诉过林逸:铜火台底下有“一条被官方除名的矿道”,通向明代“火正司”旧坛,坛心供着“母珠”分身——要解空槽,得先让分身认火。
两人踩着雪渣,顺烟囱方向走。雪上辙痕杂乱,有驴车,也有吉普。远远听见铜锣“咣”三下,黑市开夜场。入口是两辆报废卡车间留的缝,上头挂霓虹灯带,红绿乱跳,像鬼眨眼。守门的穿油田棉服,扛电棍,收钱放行,一人十块。小七心疼,还是乖乖掏。
里面像被炸开的蜂巢。矿坑口被木板围成“井”字,坑底搭棚,棚顶吊汽灯,灯罩被火烟熏得发黑,照下来却黄得晃眼。棚子分五行:金、铜、瓷、杂、活。金摊卖碎金锭,铜摊卖炉渣老钱,瓷摊摆残片,杂摊什么都有——扳指、灯盏、像章、骨头,活摊最邪,笼子里关蜥蜴、乌鸦,还有打瞌睡的小奶狗,黑耳朵,像极黑子小时候。
林逸先奔铜摊。摊主板寸头,脸被火烤得通红,手里拿小铁锤,敲一块铜锭,声音脆亮。林逸掏铜盒,放掌心:“老板,识得这铜色?”铜盒在汽灯下泛暗青,像刚出土。老板眯眼,拿喷灯燎一下,铜面立刻起一层云纹,像血线游走。老板“咦”一声,压低嗓:“火正纹?你哪来的?”林逸不答,只说:“换消息,不卖货。”老板朝后努嘴:“下坑,丙字号洞,有人专收火正老件,价高,也危险。”
两人道谢,顺木梯下坑。坑底暖湿,像进了大蒸笼,矿壁渗水,滴答作响。丙字号洞在最里,洞口挂油布帘,帘上画朱红“火”字,已被熏得发黑。掀帘进去,里面摆一张旧供桌,桌后坐一老头,瘦得颧骨挂影,穿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胸佩像章,却是枚古铜“火”字。老头脚边生小火盆,炭里埋几块残铜,火舌舔出青绿光。
老头抬眼,先扫林逸腕间小珠,再扫铜盒,嗓子沙哑:“空槽漏影,活不过两程。”小七吓一哆嗦,林逸却稳声:“求补槽。”老头咧嘴,露出烟熏牙:“补槽先验火。”说罢,把火钳递来,意思让林逸把铜盒放炭上。
林逸心里打鼓,老吴交代过——母珠怕明火,明火见,灯芯缩,一年寿数白给。可眼前没退路,他咬牙,把铜盒放炭面,只离火舌半寸。火“噗”地一声,像被吸进铜壁,盒表云纹瞬间亮起,映得他手腕血管清清楚楚,像铜丝在里面游。老头“嗯”一声,拿火钳敲盒三下,盒子发出木鱼声,火舌竟缩回炭里,像被驯服。
老头点头:“火认你,算过关。”说罢,从供桌抽屉摸出一张糙纸,上画矿道图,一条红线曲到深处,终点标“火正坛”。老头把图推给林逸,又递他一块“火签”——半片铜钱,边缘磨得锋利,面刻“正”字。老头道:“坛口有锁,插签即开。坛里母珠分身只认火签,不认人。取火后,自回盒补槽,但记住——”老头声音陡冷,“火一离坛,矿道自炸,限时两炷香,跑慢一步,埋你千年。”
小七咽唾沫:“老哥,炸谁埋谁?可有第二条路?”老头笑:“想活,就别回头。”说罢,把火盆炭火拨旺,火星噼啪,像替人答话。
林逸收起图和火签,朝老头鞠一躬,转身出洞。坑外汽灯依旧晃眼,雪片被热气蒸成雨,落在脸上,像温油。他深吸一口硫味空气,拍拍小七肩膀:“走,买两炷香,再要一壶酒,明晚下矿。”
小七咧嘴,笑得比哭难看:“行,这回要是活着出来,我请你喝十斤黄酒,不加一滴水。”
两人爬回地面,黑市灯火更密,雪雾更厚。远处,废弃烟囱顶忽然亮起一道短促的信号灯——红、绿、红,像有人在高处打暗号。林逸心里一紧:刀疤的人,也到了。
他没停步,把火签攥进掌心,铜边割得肉疼——疼才好,疼提醒他:灯芯还没灭,灶火还在等。
雪夜漫长,铜火台像一张烧红的嘴,等着他们把记忆投进去。
火舌已备好,只待明晚,有人把影子添进炉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