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顶的信号灯忽然灭了,像有人吹熄了最后一支烟。林逸踩着没过脚踝的酥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旧矿方向走,风把雪粒扬起来,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锉刀,一下一下刮着皮肉。他不敢停,怕一停,胸口那枚铜盒就先冷下来——火签了血,母珠认债,拖延半刻,利息就要翻。
旧矿区外的铁丝网早被贼豁开个大口子,卷刃的铁丝朝天翘着,挂着破布条,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排便衣的刀。林逸弯腰钻过去,掌心蹭了点锈,和火签的割口混在一块,竟觉不出疼。远处,黑羽绒服的人影晃了一下,拐进两座砖房之间的夹道,那夹道黑洞洞的,像把雪地劈开的缝。
夹道里的人
林逸跟进去,脚步压得很轻。夹道尽头的背风处,点着一只煤油炉,火苗舔着壶底,发出“噗噗”的爆响。炉边站着三个人,帽檐压到眉,最矮的那个拎着风灯,灯光调到最小,豆大的一点黄,照得雪地半明半暗。见林逸过来,矮个把风灯抬高,光圈刷地罩住他的脸——像舞台上的囚犯,无处可藏。
“火签带来没?”声音沙哑,是昨晚屋顶抽烟那位。他摘了口罩,露出左脸那道蜈蚣似的刀疤,雪光下泛着红。林逸没吭声,只把火签攥在掌心,往前一伸。刀疤捏住签尾,借光看了看“正”字,又伸手指在刃口抹了一下,指尖立刻沁出血珠。他咧嘴笑:“真货。”随手把火签往怀里一揣,转身踢了踢炉边的一只帆布袋,“家伙都在里头,老规矩,干完活,母珠分身归你,台里的铜渣归我们。”
林逸没点头也没摇头,弯腰拉开帆布袋——撬棍、雷管、手摇电筒、一捆细麻绳,还有两截红色导火索,像冻僵的蛇盘在一起。他皱眉:“不是说只取火?用不上炸药。”刀疤嗤笑:“火正坛塌到一半,不炸开,你爬得进去?”说着用脚尖挑起一根导火索,在空中晃,“放心,量小,只够掀层皮,死不了人。”
林逸心里打鼓,可火签在人家手里,他没得选。他把帆布袋背上身,刀疤一挥手,矮个灭了风灯,几人沿着夹道继续往矿区深处走。雪越下越密,像有人在天上不停撒纸钱,脚踩上去,“咯吱”一声陷半寸,再抬脚,雪立刻把脚印填平,仿佛没人来过。
旧矿井口
半小时后,到了一处斜坡,坡底黑洞洞的井口像张大的兽嘴。井架早已锈蚀,歪斜地插在雪地里,铁索在风中叮叮当当,像提醒来客——这里吞过的人,比出的煤还多。刀疤示意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手指沿着铅笔线滑动:“主井下去三十米,往西是废弃配电洞,火正坛后墙就在那里。炸点我昨晚标好,你负责点火,我负责接火。”说完抬眼瞅林逸,“怕死?”林逸把帆布袋往肩上提了提:“怕,但怕也得上。”
刀疤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露出烟熏的黄牙:“有种。”
下井
几人依次顺着铁梯往下攀,井壁渗水,结了厚冰,手套一碰就滑。林逸落在最后,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在井筒里被放大,“咚——咚——”像远处有人敲闷锣。下到二十来米,刀疤忽然停住,掏出一把短柄镐,“当”一声凿向井壁冰壳,碎冰哗啦啦落下,露出里头乌黑的煤层。他用矿灯照了照,确认位置,又掏出一个小铁盒,里头装着两截雷管。导火索被咬在嘴里,刀疤用虎牙咬掉一截防潮皮,动作熟得像在嗑瓜子。
林逸看得心里发紧——这人根本不在乎井筒安全,一旦爆炸,别说火正坛,他们这几条命都得埋里头。他伸手按住刀疤的肩:“先抽管火,确认点得着我再点。”刀疤斜他一眼,冷笑:“心疼命?行,听你的。”说着把火签重新掏出来,往林逸手里一拍,“火签是你的,火也是你的,点不着别怪我。”
点火
林逸把火签含在嘴里,用舌尖顶住“正”字,另一只手掏出兜里的那小瓶烧酒——早上剩的半两,一口含住,“咕咚”咽下,酒劲冲得眼眶发热。他掏出火柴,划亮,火苗“噗”地窜起,在井筒里晃。刀疤几人下意识往后缩,林逸把火签凑近火苗,签尾松脂立刻被点着,发出“噼啪”爆响,一股青蓝火舌顺着签身游走,像一条被唤醒的小龙。
火签脱手,落在导火索上,“嗤——”白烟冒起,火星飞快往雷管窜。刀疤吼一声:“撤!”几人手脚并用往井上爬,林逸落在最后,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和导火索燃烧声重叠,“嘶——咚——嘶——咚——”像催命鼓。
塌方
刚爬到井口,脚下猛地一震,雪粒被震得跳起半尺高。闷响从井底滚上来,像巨兽打了个嗝,随即“轰隆隆”塌方声紧随,铁梯、井架、煤块一起往下坠,雪雾、煤尘混着硫磺扑出井口,把几人掀翻在地。林逸胸口一闷,喉咙发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他顾不得疼,翻身找刀疤——火签还在不在?
雪雾散尽,刀疤几人早没影,雪地上只留一条被煤尘染黑的爬痕,像蛇回洞。井口塌陷成一个大坑,黑烟袅袅,带着火星。林逸扑到坑边,双手扒雪,指尖很快冻僵,却死活找不到火签——那半片铜钱,竟被炸飞或埋了。
火烬
雪又开始下,大团大团落在塌陷的井口,像急着埋尸。林逸跪在雪里,胸口铜盒忽地一热,他忙打开——盒里云纹亮得刺眼,中间却空出一个小圆坑,正是火签形状。原来火签不是实物,只是“钥匙”,钥匙被火点着,火归盒,锁自开,而钥匙便化作灰烬,再也回不来了。
他苦笑一声,抬头望天,雪落进眼里,冰凉,却让他清醒——火已到手,回途无票,只能往前走。
远处,招待所方向的夜空,隐隐透出一粒橘黄——那是他留给小七的蜡烛,也许还在,也许已被风吹灭。
林逸抹了把脸上的雪泥,把铜盒重新系好,顺着雪地那条黑色爬痕,往未知的前路追去。
身后,塌陷的井口很快被雪填平,像从未炸过,也从未有人爬出。
只有风里,还飘着一丝淡淡的烧酒味,混着硫磺,像给黑夜点了一盏半价灯——
灯芯是人,灯油是命,火借到了,还得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