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门在身后阖拢,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极轻的“咔哒”,像给心跳上了锁。
门内,是一条回廊——高不过七尺,宽仅容二人并肩,四壁却由整块铜镜拼成,镜与镜之间无缝,焊痕呈雁纹,像无数只张开的喙,衔住彼此。地面也是镜,只是镜面朝下,映出他们鞋底,却迟了半息,仿佛脚下踩着的是另一个自己,永远慢半拍。
林逸抬手,赤蓝火丝仍在指间游动,却照不出影子——镜里只剩阿红,独身而立,眸色与他相同,却穿一件从未见过的玄袍,袍角绣满倒雁纹,正是铜门开启前那一瞬的“他”。
“镜里无我。”林逸低声道,嗓音在回廊里折出三层回音,一层比一层轻,像被谁悄悄抽走。
阿红伸手,去拉镜中的“自己”,指尖却穿过镜面,触到一片冰凉——镜背不是铜,而是水,死水,浮着细碎白点,像被碾碎的骨粉。骨粉遇指即融,化作一行行小字,沿她腕侧旧疤攀爬,最后停在火雁衔环的凹痕处,凝成一句:
“折命者,终为镜囚。”
字成即燃,幽蓝火舌顺着她手臂逆烧,却在锁骨处被赤红火羽挡下,发出“嘶”一声,像冰滴入热锅,蒸出一团雾。雾里,浮出另一行字:
“欲渡镜命,先舍半身。”
林逸瞳孔骤缩——舍半身,他们已只剩半价,再舍,便只有影子。
却别无选择。
二
回廊开始自转。
铜镜沿焊痕滑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巨兽磨牙。镜面里的阿红忽然抬眼,对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却与他此刻的表情完全错位——他尚未来得及弯唇,镜里已收笑,仿佛时间被提前剪走三息。
紧接着,镜中“阿红”抬手,指间也缠赤蓝火丝,却反向而行——火丝自她掌心溢出,飘向镜背死水,凝成一只“反火雁”,雁喙衔环,环心刻着“母债”旧纹。
火雁成形,镜外阿红胸口猛地一闷,喉下“心灯”竟被抽出一缕蓝芯,顺着无形引线,没入镜中。她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透明,像被抽走一层纸。
“它在借我的命,补它的影。”阿红咬牙,抬手去掐自己腕侧旧疤,想以痛阻抽离,却掐了个空——肉指穿过臂膀,仿佛她已先一步成了影。
林逸眼疾手快,并指如刀,斩向镜与镜之间的雁纹焊痕。火羽随掌刃而出,“当”一声脆响,铜镜竟被劈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暗红,像锈也像血。镜中“阿红”被裂缝撕去半边脸,露出其后幽深的空腔——空腔里,悬着一枚小小铜卵,卵壳上刻着他们交出去的那两枚衔环,一赤一蓝,却反向相扣,成“回”字形。
铜卵得血,立刻轻颤,发出“咚咚”微响——是阿红被抽走的那半缕心跳。
林逸伸手,赤蓝火丝并出,缠住铜卵,想将其拉回。却拉了个满弓——镜里似有无形巨力,与他僵持。火丝被绷得极细,几近透明,随时会断。
“松手!”阿红忽然喝道,她已半跪,却抬眼笑,“再拉,你我都要折在这里。”
林逸咬牙,却见阿红抬手,按向自己喉下“心灯”——
“半价命,再舍一半,还有四分之一。”她轻声道,指尖一弹,竟把整盏“心灯”掰成两半,一半留己,一半化作蓝火流星,主动送入镜中。
铜卵得整半心灯,瞬间安静,反向吸力骤消。林逸趁势收火丝,“啵”一声,铜卵脱镜而出,落在他掌心,只有雀卵大,却重若千钧——那是阿红四分之一条命。
镜中“阿红”失了饵,身形立散,化作满地碎火,碎火又凝成一行新字:
“半身已舍,镜门可启。”
字成,回廊尽头,一面铜镜缓缓外折,露出仅容一人侧身过的缝隙——缝隙后,仍是无尽镜廊,却不再有“他们”的影子,只剩空镜,照出彼此真实的苍白。
三
林逸扶阿红起身,却扶了个虚——她体重轻得只剩气息,连呼吸都带不回音。
“别停,”阿红笑,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心灯按进他胸口,“我信你,能把四分之一再养回一整条。”
林逸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只能握紧她手,侧身穿过镜门。
门后,回廊骤然变低,镜顶压至额前,逼他们半蹲前行。镜面不再空,而是浮出无数细小画面——
90 年代的潘家园清晨,阿红父亲牵她小手,指唐代金雁;
废品站里,少年林逸踮脚,偷看缺页《葬经》;
老吴独臂,在四合院油灯下,刻“三不盗”木牌;
小七被家族执法者追至悬崖,纵身一跃;
黑子母犬,为护主倒在长白山雪坑……
每一幕,都是他们命里最软的一处,镜面却将其拉长、扭曲,最后凝成一枚枚铜卵,沿镜沿滚动,发出“咚咚”假心跳,像廉价鼓点,诱他们回头。
林逸低头,只看阿红脚尖——鞋已磨穿,足底镜面粉碎,每一步都留下血花,血花又被镜卵争相吸食,发出“咝咝”满足的叹息。
他忽然明白:这条回廊,专吃“回头”与“后悔”。
“闭眼。”他低声道,把阿红打横抱起,让她脸贴自己胸口,听那只剩四分之三的心跳。
自己则睁眼,直视镜顶,任画面刀割般掠过,却不再眨一次。
四
回廊尽头,又是一面铜镜,镜心嵌着雁环,环内却空空——正等着他们,把最后一枚“后悔”也填进去。
林逸把阿红放下,让她背贴镜,自己退后三步,赤蓝火丝并出,在指间缠成一只极小“火雁”,雁喙衔环,环心空白——他要把自己的“后悔”刻上去。
他后悔的,是当年在潘家园,因一时贪念,瞒下那本《葬经》缺页,导致老吴误判将军墓机关,折了左臂;
更后悔,今夜之前,从未对阿红说过“喜欢”二字。
火丝落环,凝成两枚小字:
“喜欢你。”
字成即燃,化作一缕赤蓝交缠的火,飘向镜心。镜面得火,立起涟漪,涟漪里浮出阿红带笑的脸——她不知何时已睁眼,眸里映着火,也映着他。
“我收下了。”她轻声道,抬手,把最后一四分之一心灯,按向镜心,“也送你一句——”
“我不悔。”
火得“不悔”,轰然一盛,整面铜镜化作赤蓝火瀑,瀑后,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阶面无光,却传来风声,带着古国黄沙的腥甜。
五
石阶前,铜卵忽然轻颤,壳面赤蓝环纹自动旋开,露出内腔——里面竟藏着一枚更小“心灯”,只有米粒大,却跳得极稳,像被精心保存的火种。
那是阿红四分之一命,也是镜廊返还的“利息”——
舍去半身,得回一粟;
再舍一粟,或可换整条星河。
林逸抬手,让米粒心灯悬于指尖,与阿红并肩,迈向石阶。
身后,镜廊无声闭合,铜卵“咔”一声合拢,化作一枚小小衔环,落在阶口,像给“后悔”上锁,也像给“前路”点灯。
阶下,黑暗深处,有更古老的鼓声传来——
咚、咚、咚,
与他们仅剩的四分之三心跳,
恰好,
同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