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的脚步终于在又一片低矮、破败的民居区边缘停下。天色已然大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阳光艰难地穿透,给万物蒙上一层毫无生气的灰调。每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水、露水、还有先前荒地里的腐殖质,混合着狼狈与惊魂未定,粘稠地贴在皮肤上。
老吴在一扇锈迹斑斑、毫不起眼的铁皮门前停下,门牌号早已模糊不清。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独臂抬起,在门框上方摸索了片刻,取下一小块松动的砖石,从里面抽出一根细若发丝、颜色与砖石无异的金属丝,确认完好无损后,才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敲响了铁皮门。
门内寂静了片刻,随后传来锁舌滑动的“咔哒”声。铁皮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缝隙后扫视着门外众人,尤其在状态明显不对的阿红和林逸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老吴身上。
“吴老狗?还没死呢?”门内传来一个干涩沙哑的老妇人声音,语气说不上友好,甚至带着点刻薄。
“阎王爷嫌我碍眼,又给踹回来了。”老吴似乎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独臂抵住门,“麻婆,开门,借个地方喘口气。”
铁皮门这才不情不愿地完全打开,露出一个身材矮小、佝偻着背、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旧拐杖,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林逸紧握的右手和阿红苍白如纸的脸上。
“啧,还带了几个‘麻烦’进来。”被称作麻婆的老妇人撇了撇嘴,让开了身子,“进来吧,动静小点,我这儿不是善堂。”
众人鱼贯而入。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堆满各种杂物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和老年人住所特有的陈腐气息。穿过院子,进入正屋,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功率极低的节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屋内家具破旧,但收拾得还算整齐。
“左边那间空着,右边是我的屋,别乱闯。”麻婆用拐杖指了指方向,便自顾自地坐回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们。
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
阿红几乎是立刻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她怀里的银卷似乎也耗尽了能量,不再散发任何光芒,但她手腕上的银纹却如同活着的藤蔓,颜色深得发暗,甚至隐隐向手背蔓延了一小段,带着一种不祥的美感。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仿佛还在与脑海中残留的知识碎片搏斗。
小七默默地检查了一下阿红的状况,又看了一眼靠在另一边墙角的林逸,走到窗边,撩起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这一路的围追堵截,诡异的木魈,还有同伴们身上越来越明显的异状,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黑子安静地趴在林逸脚边,舌头耷拉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上几道被藤蔓划出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皮毛纠结,显得颇为狼狈。它不时抬头看看林逸,又看看阿红,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林逸缓缓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的“众”字烙印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边缘与黑暗水晶的交界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半透明质感,仿佛水晶真的正在一点点“融入”他的身体。刚才在桥上那毁灭性的一击,抽空了他大半的精神力,此刻脑海中的低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连接感”取而代之。他不再是“持有”水晶,他感觉自己在“成为”水晶的一部分,或者说,水晶在成为他的一部分。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力量感,而是一种冰冷的、缓慢蔓延的恐惧。
老吴走到林逸身边,蹲下身,独眼仔细看着他掌心的变化,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伸出手指,隔空感受着那冰冷的能量波动,半晌,才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融合……开始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他抬起头,看着林逸年轻却写满疲惫与迷茫的脸,眼神复杂:“小子,这条路,没有回头路了。这‘黯契’会改造你,用它方式。守住你的本心,记住你是谁,否则……你会变成比古墓里那些东西更可怕的存在。”
林逸看着老吴眼中那份沉重的担忧,又看了看不远处蜷缩着的阿红,以及窗边小七紧绷的背影,一股酸涩涌上喉头。他不想变成怪物,他不想失去自我,但他更不想看着身边的同伴因为自己无力掌控这力量而受到伤害。
“吴叔……”他声音干涩,“我……我会守住。”
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但那力道传递过来一丝坚定的暖意。
屋内陷入了沉寂,只有麻婆那边偶尔传来翻动药草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混乱边缘地带特有的、模糊不清的市井嘈杂。
在这名为“尘网”的临时避风港里,危机暂时退却,但内心的风暴却刚刚开始酝酿。契物的低语,不仅响在耳边,更刻入了血肉,拷问着每个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