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人如其名，干我们这行，沉默是金。但这一次，县里交给我的案子，却让我的脊梁骨都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寒气。
鹿角村，一个几年前还穷得叮当响的山旮旯，仗着几栋破败的老屋和当地老人嘴里零碎的“狐仙”、“鬼打墙”传说，硬是被包装成了网红“鬼村”。城里人就吃这一套，越邪乎越往里挤，钞票流水似的进了开发商和县财政的口袋。
直到三天前。
一个号称“夜探鬼村”的旅行团，连导游带游客十七号人，一夜之间，像被山里的雾气吞了一样，没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一的线索，是其中一个主播留在帐篷里的手机。电量早已耗尽的手机下，压着一个充满电的充电宝，像是故意留着它。手机里只有一个视频文件——一段长达四小时十七分的直播回放。
我开车抵达鹿角村口时，天色正是将暮未暮的时候。山里的湿气裹着深秋的寒意，沉甸甸地压过来。村口拉起了刺眼的黄色警戒带，几辆警车停在一旁，蓝红灯光无声旋转，却诡异地听不到任何人声。先期到的同事老张迎上来，脸是青灰色的。
“默哥，你来了。”他嗓子有点哑，递给我一双鞋套。
“情况怎么样？”我一边套鞋套，一边往村里看。那些仿古修复的老屋在黑黢黢的山影里蹲伏着，窗户像挖空的眼窝。
老张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村口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泥地。“你看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头皮猛地一炸。
泥地旁，整整齐齐、呈一条笔直的线，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鞋子。运动鞋、登山靴、甚至还有一双格格不入的高跟凉鞋，鞋尖无一例外，全都朝着村外通往深山的方向。像是主人们自己脱下来，精心摆好，然后……光着脚走了。
“数过了，十七双。”老张的声音干巴巴的，“正好对得上失踪人数。”
我的目光从那些鞋子上抬起，望向那条被踩得稀烂的泥路。路一直延伸，消失在远处墨绿色的林子里。泥泞里，脚印杂乱，但清晰可辨——全是走向深山深处的。一个接着一个，深深浅浅，毫不犹豫。
我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着泥地的边缘，查看可能被忽略的痕迹。
没有。
没有任何一个脚印，是朝着村子、朝外走的。
就好像，这十七个人，排着队，脱了鞋，走进去，然后就再没打算回来。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尾椎骨往上爬。这不符合常理，就算是集体遭遇不测，也总该有点挣扎、有点往回跑的痕迹。
“监控呢？”我站起来，尽量让声音平稳。
“村口和几个主要路口都有，”老张领着我往临时指挥部——一个搭着蓝色帐篷的棚子走，“看了十几遍了，邪门得很。”
棚子里，几个同事盯着屏幕，脸色和老张一样难看。监控画面很清晰，时间戳准确无误。
从晚上八点旅行团抵达，喧闹着办入住、搭帐篷、烧烤，到深夜十一点左右，人群开始出现变化。
画面里，一个正举着啤酒杯大笑的男人，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杯子掉在地上，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愣愣地转过身，朝着深山的方向，开始迈步。
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烧烤架旁的人，帐篷里钻出来的人，甚至那个正在直播、对着手机叽叽喳喳的主播……无论他们前一秒在做什么，都骤然停下。交谈声、笑声、音乐声瞬间消失。
所有人，如同提线木偶，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滞涩感，一个接一个地转身，沉默地、步履一致地，沿着那条泥路，走向深山。
没有交谈，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
我看到那个女主播，她甚至还没关掉直播，只是将手机随意地垂下，镜头对着地面，踉跄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屏幕最后定格在一晃而过的、泥泞的地面上。
“所有角度的监控都一样，”老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像……约好了一样。叫他们，拍他们，都没反应。最后都进了林子，信号就断了。”
我盯着定格的屏幕，那一片漆黑的林子入口，像一张贪婪的嘴。
“直播视频呢？”我问。那个被特意留下的手机，让我格外在意。
老张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部手机和一个充电宝。“技术科看过了，视频没问题，没有剪辑合成痕迹。就是……内容有点瘆人。你最好看看。”
我接过证物袋，没有立即拿出来。一种莫名的抵触感让我不想在这里看。
我拿着手机，走出帐篷，走到村口那块巨大的、模仿山石形状的景区介绍牌底下。这里信号稍好，也相对安静些。
山风更冷了，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哗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自己的手机——工作需要，我们通常会用备份文件查看——同事已经把直播视频的备份传了过来。
我点开播放器。
视频开始得很正常，甚至有些无聊。女主播“小薇”画着精致的妆容，对着镜头嘟嘴卖萌，展示着村里的“恐怖”氛围，时不时被一点风吹草动吓得尖叫，然后又自己咯咯笑起来。弹幕里飘过各种“演技浮夸”、“下次换个剧本”的调侃。
时间一点点流逝，视频进度条走过一半，到了深夜。背景里的其他游客声音渐渐稀疏，火光暗淡。
然后，就在某一刻。
没有任何预兆。
视频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不是设备故障的那种静音，而是一种……被彻底抽空、连风声虫鸣都瞬间死寂的绝对安静。
镜头猛地一晃，似乎是被主播垂下了。画面对着地面，只能看到潮湿的泥土和草叶。
但音频里，却传来一种极其轻微、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声音。
像是有很多人，压着嗓子，用气声在哼着什么。
调子古怪，不成旋律，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感，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头发慌。
我下意识地把手机音量调大，想听清那是什么。
哼唱声似乎清晰了一点，又似乎只是我的幻觉。它飘忽不定，磨蚀着神经。
就在这时，垂下的镜头猛地被抬了起来！
画面剧烈摇晃，然后稳定下来。
镜头对准了前方——那条通往深山的泥路。
十七个身影，正沉默地、排着松散却又异常一致的队伍，向着黑暗深处走去。他们的背影僵硬，步伐却异常坚定。
拿着手机的主播“小薇”，也在队伍中。镜头是从她侧后方拍摄的，能看到她僵直的脖颈和散乱的头发。
她似乎也在无意识地跟着哼唱，肩膀微微耸动。
视频就在这里开始循环播放。
一遍，又一遍。
播放那诡异的寂静，那瘆人的哼唱，那沉默走向深山的队伍。
我盯着屏幕，看着那支队伍一次又一次地走入黑暗，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快要被那无形的韵律攫住。
山风好像停了，周围的温度在急剧下降。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遍，像是被魇住了，手指僵硬地划着屏幕，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被忽略的细节。
鬼使神差地，我点下了“重新播放”。
视频再一次开始。
女主播小薇对着镜头卖萌，夸张地表演……
我烦躁地想要快进，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突然！
视频画面猛地卡顿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出现一片雪花噪点。
紧接着，画面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直播内容。
背景变成了鹿角村村口！而且，就是现在！就是我身后那块景区介绍牌！光线、角度一模一样！
画面里，一个人正背对着镜头，低头看着手机——就像我现在这样！
那人的背影，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外套，发型、身高……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一股冰凉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不可能！
镜头里，那个“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画面清晰得可怕，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的脸和我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他的眼睛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嘴角却向上咧开，形成一个绝对不属于“陈默”的、极端诡异扭曲的微笑。
他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正透过手机看着这一幕的我——开口了。
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我的耳膜，钉进我的脑海：
“你终于来了……”
“……我们都在等你。”
手机从我彻底冰凉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砸在脚下的石子上。
屏幕碎裂开来，但那张咧开微笑的、属于我的脸，在蛛网般的裂痕后面，似乎还在看着我，笑容越发深刻。
我猛地后退一步，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喘不上气。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山风吹过，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是谁？！那是什么？！
恶作剧？幻觉？高科技合成？
无数念头爆炸般涌现，却又被更深的恐惧瞬间扑灭。那感觉太真实了，那双空洞的眼睛，那个笑容……它认识我！它在等我！
“默哥？怎么了？”
老张大概听到了动静，从帐篷里跑出来，看到我煞白的脸和掉在地上的手机，吓了一跳。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
老张疑惑地捡起来，看了一眼黑屏的手机，又看看我：“默哥，你看到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划亮屏幕，屏幕却只显示出输入密码的界面。直播软件是关闭状态。
“视频……刚才……”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视频怎么了？又看了一遍？那玩意儿是邪门，看多了是难受。”老张把手机递还给我，试图安慰，“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某种没见过的心理暗示或者集体催眠，技术科那边还在分析……”
我一把夺过手机，手指颤抖着解锁，疯狂地翻找刚才的视频文件。
没有了。
那个直播回放的备份文件，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心。
“不是……刚才它明明……”我抬起头，急切地想对老张说什么，却猛地对上了村口那块景区介绍牌。
牌子底部，用不锈钢包着边，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模糊的倒影里，我身后——那片黑黢黢的、沉默的深山老林入口。
仿佛有无数个模糊的、苍白的影子，静静地站在哪里。
密密麻麻，无声无息。
它们都在看着我的方向。
我猛地转身！
视线所及，只有被风吹动的草丛，摇曳的树枝，和空无一人的山路。
什么都没有。
“默哥？”老张担忧地扶住我的胳膊，“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你先回车上休息一下，这边我们盯着。”
我僵硬地转回头，胸口剧烈起伏，强迫自己冷静。
我是调查人员，我不能先乱。
我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
“没……没事。”我挣脱老张的手，声音依旧发颤，但勉强能组成句子，“可能……是有点低血糖。我去车上找块巧克力。老张，麻烦你把目前所有失踪人员的名单和背景资料，尤其是最初报警和报团的信息，再给我详细整理一份，越细越好。”
我需要做点什么，任何事情，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荒诞和恐惧。
老张虽然疑惑，还是点了点头：“成，我马上弄。你自己真没事？”
“没事。”我摆摆手，几乎是踉跄着走向我的公务车。
坐在驾驶座上，我锁好车门，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发白。车窗玻璃映出我惊魂未定的脸。
刚才那一幕，绝对不是幻觉！
那个视频里的“我”，那个声音……
还有林子边那些模糊的影子……
它们是什么？“我们”又是指谁？
为什么等我？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车窗被敲响。是老张，他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资料，脸色比刚才更怪异了，甚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他拉开车门，没把资料直接递给我，而是弯下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默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你要的资料……初步的，都在这里了。”
他顿了顿，眼神躲闪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是……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关于这个旅行团的报团信息，”老张翻着资料，手指点在一行记录上，“第一家旅行社收到的报名……系统记录显示，第一个报名、并且全额支付了费用的人……”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细微的恐惧。
“身份证号和名字……默哥，怎么会是你？”
“你一周前，就在网上报名了。”
我的血液，在这一刹那，彻底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