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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霜,在黎明前最重的时刻降下,将大理寺门前那对石狮子的鬃毛染成斑驳的灰白。

门檐下的青砖地,湿漉漉的,泛着冷硬的光。

值夜的衙役抱着水火棍,缩在门洞里,不住地跺脚哈气,白雾一团团从口鼻喷出,旋即被寒风吹散。

第一通晨鼓刚过,街面上还空荡着,只有几个挑着担子赶早市的贩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咚!”

一声闷响,不算很重,却异常突兀,穿透清冷的空气,震得门洞里打盹的衙役一个激灵。

“咚!咚!”

又是两下,间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促。

是登闻鼓!

衙役们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混杂着不耐与警惕的神色。其中一人整了整歪斜的帽子,走到门外张望。

鼓架下,站着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身影。

异常瘦小,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四处绽露棉絮的破旧夹袄里,下身是条过于宽大、用草绳胡乱系住的单裤,赤脚穿着一双前头张嘴的破草鞋。

头发枯黄蓬乱,像一团被秋风揉碎的干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能从身形勉强看出,是个孩子,或者说,是个少女。

她双手抱着一根比她胳膊细不了多少的鼓槌,正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向那面蒙着厚厚尘土的鼓面撞去。

动作笨拙而执拗,每一次抬起鼓槌,那过于宽大的衣袖就滑到手肘,露出两条细瘦得骇人、布满新旧青紫和冻疮的手臂。

“喂!干什么的!”衙役喝了一声,走上前去,语气不善,“大清早的,敲什么敲!有什么事,等开了衙门,找书办递状纸去!”

那身影停下了动作,鼓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缓缓抬起头。

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稚气未脱却已被苦难刻满痕迹的脸。

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双颊凹陷,嘴唇干裂爆皮。

唯独那双眼睛,大而漆黑,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灵动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以及绝望深处,一点不肯熄灭的、燃烧着的微弱火焰。

那火焰,让她整个人有了一种与年龄和境遇极不相称的、令人心悸的执拗。

“我……我要告状。”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乡音。

“告状?你?”衙役上下打量她,嗤笑一声,“小丫头片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大理寺!不是应天府衙,你告什么状?这不是鸣冤鼓,敲它没用。谁欺负你了?偷你家馍了还是抢你糖人了?去去去,一边去,别在这儿添乱!”

说着,就要伸手去推搡。

“我要告状!向张青天鸣冤。”女孩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衙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而凄楚,“县老爷不管,应天府把我轰出来,我只能来大理寺,告里正王守财!告‘淮南帮’的疤脸刘!他们抢了我家的地!逼死了我爹!我要告他们!”

“淮南帮”三个字,像一枚冰针,瞬间刺破了清晨的寒意,让那衙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不耐也变成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他再次仔细看了看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又回头望了望森严的衙门,脸色阴晴不定。

就在这时,张子麟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今日来得比平日都早,昨夜几乎未眠,反复推敲着沈文康案与林致远血书中那些零散线索可能的关联。

登闻鼓声和门外的骚动,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何事喧哗?”他走到门前,目光落在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上,眉头微蹙。

衙役连忙躬身:“回张大人,这……这小妮子非要击鼓鸣冤,胡言乱语,小的正要把她撵走。”

张子麟没理会衙役,径直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身上的伤痕和那双眼睛里的内容。

那不是胡闹的眼神。“你要告状?”他问,语气平静。

女孩看着他身上的青色官袍,瑟缩了一下,但那双黑眼睛里的火焰跳动得更加明显。

她用力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告……告里正王守财,还有‘淮南帮’的疤脸刘,他们害了我爹,抢了我家的桑田……我爹……我爹被他们逼得跳了河……”

话未说完,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滚落,在她污秽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

张子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桑田?

逼死人命?

这模式……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放缓了声音。

“我……我叫招娣,姓柳。家……家在江宁县,白沙乡,柳树屯。”女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

“状纸呢?”

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识字。请不起先生写……”

张子麟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对那衙役道:“带她进来,去二堂。准备笔墨纸砚,再让人去伙房,弄些热粥和饼子来。”

衙役愣住了:“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我们大理寺不是应天府,也不是县衙门,没有权限,接受民众的诉状,我们还是转交县衙吧!她一无状纸,二来……”

“权限是有的,规矩是人定的。”张子麟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本官今日,就破一回例。带她进来,照我说的做。”

二堂偏厅里,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

柳招娣蜷缩在一张椅子上,手里紧紧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米粥,却不敢喝,只是贪婪地闻着那香气,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张子麟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一名可靠的书吏记录。

他坐在招娣对面,没有穿堂审案的威仪,更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慢慢说,从头说。你家有几口人?桑田是怎么回事?你爹又是如何被逼的?”

或许是那碗热粥,或许是张子麟平静的态度,招娣稍微放松了一些,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柳家世代住在柳树屯,守着祖传的十亩上好水田和五亩桑田。

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懂些养蚕缫丝的手艺,日子虽不富裕,也还过得去。

变故始于两年前,里正王守财突然带人重新丈量土地,硬说柳家的桑田多占了三分的官道余地,要罚钱,或者“以地抵债”。

柳父不服,拿着地契去理论,却被王守财奚落一顿,地契也被夺去,说是要“查验真伪”。

没过几天,一群陌生汉子闯到柳家,为首的脸上有一道疤,人称“疤脸刘”,说是“淮南帮”的。

他们声称柳父欠了印子钱,利滚利,如今连本带利已经远超那五亩桑田的价值,勒令柳家立刻搬走。

柳父从未借过印子钱,自然不认。

疤脸刘便指挥手下,将柳家刚刚孵化的春蚕尽数烫死,又将田里已抽芽的桑苗踩得稀烂。

柳父去县衙告状,递了状纸便石沉大海。反倒是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被人套了麻袋毒打一顿,卧床半月。

期间,王守财和疤脸刘轮番上门威胁,要么签字画押“自愿”以桑田抵债,要么“后果自负”。

“我爹……我爹实在没法子了。”招娣的眼泪又涌出来,“地是命根子,没了地,我们吃啥?我娘身子弱,前年就没了,家里就我和爹,还有个小弟,才六岁……爹那天晚上,在娘坟前坐了一夜,回来抱着我和小弟,只说了一句‘爹对不住你们’……”

第二天,柳父的尸体在白沙河下游的洄水湾被发现。

县里来了个仵作,草草看了,说是“失足落水”。

王守财和疤脸刘却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按着柳父手印的“抵债文书”,带着人,强行将柳家剩下的水田,也估了极低的价,“抵扣”所谓欠款,实际上就是强占。

招娣带着幼弟,被赶出了家门,田产屋舍尽归他人。

幼弟在流浪途中染了风寒,没钱医治,死在了破庙里。

“我……我听说,金陵城里有青天大老爷,能管天下不平事……我就一路讨饭,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这里……”招娣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望着张子麟,“大人,我爹是冤枉的!地是我家的!他们害死了我爹,抢了我家的地!求大人……给民女做主!”她松开粥碗,滑下椅子,就要磕头。

张子麟一把扶住了她。女孩的手臂细得像柴棍,冰凉。

他的指尖有些发颤。

强占田产。

伪造债务。

勾结里正。

逼死人命。

侵占全部家业。

模式,几乎与当年林家遭遇如出一辙!只不过,林家是乡绅,遭遇的是烈火与灭门;柳家是贫户,承受的是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但背后的黑手,那套利用基层胥吏(里正)、地方恶霸(淮南帮)、非法金融(印子钱)、乃至司法惰性(状纸石沉大海、验尸敷衍)来系统性地掠夺土地、榨干百姓血肉的链条,何其相似!林家惨案是血淋淋的爆炸,柳家悲剧是无声的腐烂,但根源,都指向同一张贪婪的巨网。

“这状,本官接了。”张子麟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示意书吏将记录的口供整理成正式的状纸,让招娣按了手印。

他知道,接下这个案子,意味着什么。

自己没有权限,越俎代庖,超越管辖,多管闲事。

这将不再是沈文康案那样相对间接的触碰,而是直接剑指“淮南帮”及其基层爪牙的核心利益:土地。

必然会引发更剧烈、更直接的反扑。

但他必须接。

不仅是为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柳招娣,不仅是为那投河自尽的柳父和夭折的幼童,也是为了无数个可能正在,或即将遭遇同样命运的“柳家”,更是为了那在档案库迷雾中沉冤未雪的“林家”。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立刻去请李先生来,要快。另外,从此刻起,加派可靠人手,暗中守在这二堂周围,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柳招娣。”

李清时很快赶到。听完简略叙述,这位见惯风浪的富家子弟,半个江湖中人,脸色也凝重起来。

“我打听过……柳树屯,白沙乡……那一带,确实是‘淮南帮’这些年渗透颇深的区域。”李清时沉吟道,“里正王守财,明面上是官府的人,实则早成了他们的耳目和帮凶。这种强占田产、通人致死的事,绝非孤例。只是百姓怕事,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告状无门,大多不了了之。”

“招娣不能再留在这里,也不宜送去普通民户或善堂。”张子麟道,“清时,能否将她安置到绝对安全的地方?此外,柳树屯那边,当年可能知晓内情、或同样受过害的乡民,需要暗中寻访、保护。王守财和那个疤脸刘,要摸清他们的行踪、罪证,尤其是他们与‘淮南帮’上层如何勾连、利益如何分配的细节。”

李清时点了点头:“安置之处,我有分寸,保准连只多余的苍蝇都飞不进去。柳树屯那边,我亲自带可靠的人去一趟。这类事,乡民起初或许不敢言,但若有官府(即便只是暗中的)撑腰,又见有了实实在在的指望,总会有胆大的站出来。至于王守财和疤脸刘……跑不了他们。”

张子麟看向蜷缩在椅子上,因为疲惫和紧张终于昏昏睡去的柳招娣,那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破袄里,显得那么脆弱,却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小心行事。”他对李清时说,“我们动的,不只是几个地痞恶霸,而是他们背后那套盘根错节的网。

柳招娣,就是撕开这张网的第一道口子。”

李清时拱手,悄然退下,去部署安排。

张子麟走到窗前,天色已大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阳光无力穿透。

院中老树的最后几片枯叶,在冷风中打着旋,不甘地落下。

他仿佛看到了林致远父亲当年奔走呼号的身影,看到了柳父在妻子坟前绝望的长坐,看到了无数沉默的、被夺去土地和生计的农户,在寒冷的冬夜里无声熄灭的生机。

土地,是百姓的根,是王朝的基。而“淮南帮”及其保护伞,正在疯狂地掘断这些根,蛀空这座基。

登闻鼓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震动。

这一次,他不仅要听见鼓声,更要让这鼓声,成为敲向那罪恶堡垒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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