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府西苑的夜,寂静如死水,唯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孤寂的人影。
凤知微斜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她的目光穿透窗棂,落在院中那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护院身上。
族长美其名曰“照料”,她却清楚,这不过是一座精致的囚笼。
喉间一阵腥甜翻涌,她侧过头,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摊开手帕,一抹带着诡异紫黑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宛如毒花绽放。
这是她体内那躁动不安的魔血,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生命正被一点点蚕食。
“姐姐!”一道细小的声音响起,通体剔透的小紫从她宽大的袖袍中钻了出来,仅有巴掌大小。
它看起来极为难受,小小的爪子扒拉着自己的胃囊,猛地一张嘴,竟呕出半粒已经消化了一半的丹药残渣。
“药力又被魔血吞了。”小紫萎靡不振地趴在桌上,“再不找齐药材,炼制‘镇魂散’,今天夜里,你又要被那股焚心蚀骨的热流活活烧醒了。”
凤知微的眼神冷得像冰。
她将帕子上的血滴入面前的茶盏,清水瞬间被染成妖异的颜色。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以指为笔,在光滑的梨花木桌案上迅速勾勒起来。
复杂的街道、坊市、暗巷……一幅详尽的帝都南城地形图,在血色线条下渐渐成型。
“自由,从来不是别人赐予的。”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厉,“既然他们不给,那我就……拿一场席卷全城的瘟疫来换!”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凄厉的铜锣声便划破了帝都的宁静。
“城南爆发恶疾!城南爆发恶疾了!”
消息如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贫民聚集的南城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
据传,染病者先是高热不退、胡言乱语,继而面色赤红如火,浑身皮肤溃烂流脓,不出三日便化为一滩血水,死状惨不忍睹。
太医院的御医们赶赴现场,却对着这闻所未闻的“赤面瘟”束手无策,只能下令封锁整个南城,任由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恐慌如瘟疫本身,迅速蔓延。
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更有甚者,宣称这是因为有“逆天改命”的妖孽出世,引来了上天的惩罚,矛头隐隐指向了近日声名狼藉的凤府。
疫区之外,人头攒动。
太医院首席御医孙无咎站在封锁线前,一身官服,面色凝重。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对着一众前来问询的官员和心急如焚的百姓,用足以让半条街都听见的声音冷声道:“此症阴毒诡秘,乃邪气入髓,非用正统医理、煌煌正道之法不可驱除!老夫警告尔等,若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医江湖郎中,敢在此刻妄动,胡乱施为,扰乱了病患最后的气机,致使疫病扩散,朝廷必将严惩不贷,唯你是问!”
他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瞬间将所有想要尝试的民间大夫都镇住了。
话音未落,人群中却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道烈火般的红衣身影,竟无视官兵的阻拦,如一只翩然的蝴蝶,轻盈地穿过了由木栅和长矛组成的封锁线。
“什么人?站住!”官兵的怒喝声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身形纤细,面覆白纱,唯有一双眼眸,亮如寒星,正是凤府那位声名狼藉的凤知微!
她竟敢在这种时候出现?她是疯了吗?
无视身后的喧哗与孙无咎铁青的脸色,凤知微径直走到一个躺在墙角、气息奄奄的孩童身边蹲下。
那孩子面色赤红,额头滚烫得能烙熟鸡蛋,身上已经出现了紫黑色的脓包。
她没有急着触碰,只是凑近了些,鼻尖微微翕动。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腐烂与腥甜的气味,钻入她的鼻腔。
就在此时,一道紫光从她袖中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溜入墙角的缝隙。
片刻之后,小紫又闪电般窜回,稳稳落在她的肩头,一只爪子上,赫然沾着些许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孢粉。
凤知微的眸光瞬间凝成一点寒芒。
她站起身,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这不是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孙无咎身后,一名济世堂的年轻医师忍不住站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小姑娘家家,懂什么医理?这不是病,难道是鬼上身吗?”
凤知微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有人在南城的水源和食物中,撒下了‘腐心孢子’。此物遇水而发,随风而散,一旦吸入,便会侵蚀血肉,由内而外腐烂,状似瘟疫,实为奇毒!”
她当众从怀中取出一个通透的玉瓶,倒出一些淡青色的药粉,不由分说地洒在那个孩童的口鼻处。
随即,她并指如电,腕间银针飞出,精准无比地刺入孩童双手的十宣穴。
黑紫色的毒血立刻顺着针孔涌出,带着一股恶臭。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奇迹发生了。
那孩童的体温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脸上骇人的赤红也褪去了大半。
“天啊!真的有效!”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哗然。
“妖术!这一定是妖术!”那济世堂的医师脸色大变,却依旧嘴硬,“不过是些退热的障眼法罢了!此等虎狼之药,不过是暂时压制,三日之内,此子必定毒发复燃,死得更快!”
凤知微终于抬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你为何治不好?”
她缓步上前,从旁边一个御医手中拿过他们刚刚记录的脉案,翻开那名医师留下的诊断,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你将此症误判为‘阳明实热’,开的方子尽是些大黄、石膏等清热泻下之剂。你可知,‘腐心孢子’属阴湿秽毒,最喜寒凉。你这方子下去,非但无用,反而等于开门揖盗,助长毒性攻心伐髓!”
众人凑上前一看,只见脉案上记录的症状与凤知微所言丝毫不差,而那医师的方子,确实是治疗阳明实热的标准方。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那医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夜,凤知微便在南城巷口,用废弃的木棚和油布,搭建起一个简陋的“隔离坊”。
她在坊区四周点燃一堆堆篝火,投入大把的“清瘴散”熏燃。
那刺鼻而奇异的味道弥漫开来,隔绝了孢子的扩散。
此散由冥心草的草灰、赤炎蛊的干壳与极寒之地的寒髓残渣混合配成,霸道无比,正是腐心孢子的克星。
她亲自坐镇,熬药、施针,整整七日七夜没有合眼。
在她的救治下,三百多名濒死的患者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消息传开,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
当运送药材的车马再次驶入南城时,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地跪在街道两旁,朝着药车叩拜,口中高呼“活菩萨”。
皇三子沈砚,也遣心腹送来一块亲笔题写的“悬壶居”匾额,并附上了一封密信。
信中写道:“孤闻姑娘所用药材多为世间罕见之物,若有需要,可持此印信至户部,支取皇家特供药材,无需请示。”
凤知微展开信纸,看着那枚小巧的亲王私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将印信妥善收好,却转身命人将那块名贵的金丝楠木匾额,直接挂在了那临时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草棚之上。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所谓的活菩萨,就是从这片最肮脏的泥地里,站起来的!
深夜,万籁俱寂,隔离坊内却突然火光冲天!
数名黑衣人手持火把,将浸了火油的棉球扔向草棚,意图将这救活了三百人的隔离坊连同所有的证据,一把火烧个干净。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在黑暗中,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凤知微早有预料。
她披着外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白天的时候,她就命人将一种由噬灵鼠唾液混合了数种麻痹草药制成的“迷涎膏”,涂满了所有棚屋的承重柱。
此刻,火势一起,木柱受热,膏体瞬间气化。
一股无色无味的浓烟夹杂在火场的黑烟中,迅速扩散开来。
那些纵火的济世堂弟子只觉头脑一阵昏沉,手脚发软,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便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蛮,去报官。”凤知微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高大的仆从阿蛮领命而去。
她则缓步走到那些昏迷的纵火者身边,将一张张早已写好的纸条,塞进他们每个人的嘴里。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奉济世堂孙掌令之命,焚民舍以绝妖疫。”
翌日,天子震怒,朝堂震动。
济世堂被查封,孙掌令下狱。
皇帝感念凤知微救民于水火,特赐“仁心济世”金牌一面,准其开府立堂,不受任何官府衙门节制。
凤府的囚笼,不攻自破。
站在隔离坊的废墟之上,凤知微对肩头的小紫低声说道:“锅都还没烧热,就想把我这味主药给烧了?别急,老娘这第一炉药,就先拿你们这些挡路的狗来炖汤。”
远处,皇城最高的宫檐之上,一道身着玄袍的虚影凭风而立,他静静地注视着废墟中那道红色的身影,一双淡漠的金瞳中,闪过一丝难以察绝的波澜,终究,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亮了帝都南街的废墟。
在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之上,一个崭新的木架被搭建起来,皇帝御赐的那面“仁心济世”金牌,被高高悬挂于正中,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刺痛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金牌之下,前来求医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龙,他们看向那道红衣身影的目光,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与信赖。
只是无人知晓,在这块金牌的庇护之下,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