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坐在祭坛边缘，骨灯的幽光在她眼尾投下细碎的影。
掌心那道红绳结的印记正随着小忘的话音慢慢淡去，像被风吹散的朱砂粉。
女童靠在她肩头，发顶还带着方才逗小狼时蹭上的草屑，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姐姐……我快没了。”
她的手指顿在小忘发间，触到的温度正从温热变得凉薄。
前世多少次在轮回池边攥紧手心，怕忘了这团软乎乎的暖意；今生多少次在噩梦里惊醒，是这双手替她擦去冷汗。
此刻小忘的脸在她眼前晃，明明该模糊的，却比任何记忆都清晰——原来不是她忘了，是小忘替她记着。
“谢谢你，陪我找回那些年。”凤知微喉间发涩，指尖轻轻抚过女童眼尾的小痣，和她镜中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
小忘咧嘴笑起来，酒窝里盛着星子：“你不丢东西了，因为你已经……拿回了一切。”
话音未落，女童的身体开始泛起银光。
凤知微慌忙去抱，却触到一片虚无——小忘的胳膊像春雪融在她掌心，最后只剩一缕光，没入她额心的黑莲。
识海深处传来清响，尘封的记忆如潮水倒灌：药神殿的白玉阶上，她跪了三天三夜，任神罚灼穿灵脉；神主抚着她的发说“断情绝爱，方为药神”，她却将半块玉牌塞进乳母手中，在雷劫劈下前轻笑：“我偏要入红尘，破这千年困局。”
“原来……我是自己选择的。”凤知微望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小忘最后攥她时的温度。
一道极轻的振翅声掠过耳畔。
梦引蝶的翅翼原本是鎏金的，此刻却像被抽干了颜色，泛着死灰的白。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撞向凤知微的眉心，投下的影像里，极北冰原的风雪卷着碎冰，沧夜立在冰锥之间，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怀中抱着个玉匣，冰雾在匣面凝成霜花，却掩不住匣内那抹跳动的红——是她前世的心脏，三千年了，还在为他缓慢跳动。
“他守了你三千年，”蝶声细若游丝，“等你一次又一次醒来。”
凤知微的指尖抖得厉害，泪落下来，砸在祭坛的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原来不是沧夜执着，是她先在轮回里种了根；原来不是她独自挣扎，是他用千年光阴，在每一世的终点等她。
“咚——”
老驼铃的铜钟声震得骨灯摇晃。
凤知微抬头，见他站在谷口的巨石上，手中骨杖挑着兽冢的兽牙串，三十六盏骨灯同时腾起幽蓝火焰。
万兽不知何时聚在谷口，狼族的头狼伏在最前，虎妖的斑纹在火光里流动，连方才受伤的小狼都挣着爬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应和。
“自今日起，万兽谷立约——”老驼铃的声音裹着风，撞碎了谷地的寂静，“不纳奴仆，只收同路人！凡受压迫者，皆可来此栖身！”
群兽齐吼，声浪掀得凤知微的衣摆猎猎作响。
她踩着龙首石雕跃起，手中那柄从神使那儿夺来的长矛“咔”地插入大地。
痛契的力量顺着矛尖蔓延，地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每道裂缝里都涌出幽绿的光——那是她与万兽签订的共生契约，是弱者互相舔舐伤口的凭证。
“我不是救世主，也不需要崇拜。”她望着群兽的眼睛，那里有被奴役时的绝望，有重获自由的狂喜，“我只要——一个允许弱者活着的世界。”
话音未落，神殿方向突然传来轰鸣。
十二道直插云霄的金柱接连熄灭，最后一道熄灭时，整片天空都暗了一瞬。
一道冰冷的意志如实质般压下，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眉心：“凤氏女，你已触犯天条，必遭永劫。”
凤知微仰头，黑莲在眼底旋转成星河。
她想起前世神主说“天条不可违”，想起今生凤家祠堂里被撕毁的婚书，想起小忘消散前的笑——天条算什么？
她偏要做那个掀桌子的人。
“天条若不公，那就——由我来断！”她转身望向沧夜，方才的冷硬在见到他的瞬间软了下来。
他站在阴影里，袖中红绳结的光露出来，像一团跳动的火。
她走向他，指尖轻轻勾住他的指节：“你说过，这世间唯有痛苦真实。”
沧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三百年前在忘川边，她浑身是血地问他“痛苦之外，可还有别的？”；记得五十年前她重生为农家女，在田埂上指着彩虹说“那颜色多好”；记得方才她望着小忘消散时，眼底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可现在，我想试试——幸福能不能活下去。”凤知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誓言都重。
沧夜望着她，喉结动了动。
他等了三千年，等她从药神的枷锁里挣出，等她从凤家的泥潭里爬起，等她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此刻她的手在他掌心，带着活人温热的温度，他忽然觉得，那些在冰原上守着她心脏的日子，那些在轮回里寻她踪迹的岁月，都值了。
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玄色大氅裹住两人。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像擂在战鼓上的雷：“若幸福需以命争，那我便陪你——弑神。”
话音落，他身后的虚空裂开一道黑缝，九幽之门完全开启。
万千魔影从中涌出，红瞳如血，列成整齐的战阵。
凤知微靠在他胸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衣襟传来，比任何丹药都温暖。
她贴着他的耳，低语：“下一站……神殿。”
风起云涌，黑莲在两人身周绽放。
骨灯的光、魔影的红、万兽的吼，在这方天地里交织成最炽烈的画卷。
晨雾未散时，万兽谷口的骨灯仍在摇曳。
凤知微站在谷口，指尖轻轻抚过阿蛮的脸颊——那是只被猎人打断腿的小赤狐，此刻正用湿漉漉的鼻尖蹭她手心。
远处传来沧夜唤她的声音，她回头，见他负手立在阶上，身后魔影如潮，却在他望来的瞬间，都安静得像等待主人的犬。
“阿微。”他说，声音里有她从未听过的温柔。
她笑了，转身向他走去。
晨雾漫过脚面，像前世轮回池的水，却不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