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的震颤比凤知微预想的更剧烈。
第二枚莲胚触地的瞬间,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整座山谷像被惊醒的远古凶兽,地表裂开蛛网般的缝隙,蚀德花的藤蔓裹着黑泥破土而出,眨眼间在半空织成密不透风的荆棘林。
每根藤蔓上都浮起青灰色的人脸,眼窝渗着脓水,齐声发出刺耳的低语:“凡入魔土者,皆为秽物——”
凤知微被气浪掀得踉跄,后腰撞上凸起的岩石,喉头一甜。
沧夜的黑袍带起一阵风,下一秒已横在她身前,掌心腾起墨色火焰凝成盾壁。
“砰”的一声,最前排的藤蔓撞在盾上,焦黑的碎屑簌簌坠落。
他侧过脸,眼底翻涌着暗红魔纹,声音却压得极轻:“再下去你会死。”
凤知微抹去嘴角的血,抬头望进他泛红的眼。
那是焚魂之咒发作的征兆——他本就为她强压着千年诅咒,此刻又分出神力护她。
她忽然笑了,指尖掐住他垂落的发尾轻轻一拽:“死不了,还有八株没种。”说着她甩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涅盘泥,“咔”地掰成七份,分别埋进东南西北四象与天枢、天璇、天玑三个方位节点。
“七星锁毒阵。”她抹了把脸上的泥,“把毒脉逼成死局,反扑越凶,净化越彻底。”话音未落,裂谷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蚀德花的根系在地下疯狂绞缠,将未被净化的毒素聚成漆黑的旋涡。
第三枚莲胚触地时,凤知微的手臂已无完肤。
黑紫色的毒斑从指尖蔓延到肘弯,每一次催动心炎都像有烧红的铁签在骨髓里搅动。
她咬着牙将莲胚按进泥里,突然一块冰凉的玉塞进掌心——是小痂,那个总被魔民骂作“杂种”的魔童。
他的小脸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凉的……能撑住。”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斥骂:“小怪物凑什么热闹!”“滚远点脏了圣坛!”可那些举着石块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敢落下——莲光扫过他们额头时,多年来像针戳般的头痛竟消失了。
凤知微握着寒玉,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她冲小痂眨眨眼:“谢了,小勇士。”
高崖上的黯喉攥紧骨杖。
他望着那个被推搡却仍扒着石缝不肯退远的孩童,喉间符钉刺得更疼了。
“魔性难移”的教义在耳边回响,可他分明看见,被莲光笼罩的魔民正互相搀扶着站起,有妇人哭着抱住自己畸变的孩子,有老者颤抖着抚摸新生的健全手掌。
他突然闭上独眼,将骨杖重重砸在地上——这声闷响,像砸断了什么缠绕千年的锁链。
第四枚莲胚落地时,毒反噬达到顶峰。
凤知微七窍渗血,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影。
恍惚间,前世凌王那柄淬了剧毒的剑又刺过来,剑尖刺破她心口的痛与此刻魔毒蚀骨的痛重叠在一起。
她踉跄着扶住莲茎,指甲深深掐进树皮里:“这一世……谁也别想再让我跪着等死!”
她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混着魔毒在喉间翻涌。
残存的记忆里,前世为救濒死的药童,她曾偷学过禁忌的“焚毒成丹”,只是那版需以他人毒血为引。
此刻她强行逆转术式,竟将侵入体内的魔毒化作灼热的生命力,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钻。
“凤知微!”沧夜的怒吼震得她耳膜发疼。
他抓住她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你疯了?这会折寿二十年!”
凤知微仰头看他,视线里的他带着重影,却依然是记忆里最可靠的那道屏障。
她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要能种完九莲……我活一天都够本。”
第五、第六莲接连落地。
幽蓝与黑金交织的光网铺天盖地,覆盖千里魔域。
那些被毒雾扭曲了心智的畸变者跪在地上痛哭,有个汉子抱着自己恢复正常的手大笑,笑到最后又哭着给凤知微磕了三个响头。
血舌僧的徒弟血舌笙接替了师父的位置,他褪去外袍,露出胸前狰狞的疤痕,跪在莲台边,任由毒流顺着伤口往体内钻:“师父说,能替人挡毒的命,不算白活。”
第七枚莲胚触地的瞬间,变故突生。
二十余道黑影从毒雾里窜出,竟是魔君残党!
为首的死士握着淬毒的短刃,直取莲根——他们清楚,只要毁掉正在成型的莲阵,所有净化都会功亏一篑。
“你们才是灾星!”小痂的尖叫混着风声炸响。
这孩子不知何时爬到了莲茎上,张开双臂挡在死士面前,脸上还沾着之前被推搡时的泥印。
死士的刀刃擦着他耳尖划过,在莲茎上留下一道白痕。
沧夜的眼尾彻底裂开,暗红魔纹爬满半张脸。
他抬手一握,赤金火焰从掌心喷涌而出,腾蛇虚影在天际盘旋,龙吟声震得裂谷两侧的岩石簌簌坠落。
死士们的攻势被火焰冲得七零八落,有两个离得近的甚至被烧成了灰烬。
沧夜的声音裹着魔气,冷得像冰锥:“碰她种的莲,等同于碰我。”
第八枚莲落下时,天地突然静了。
最后一块涅盘泥已经耗尽,第九枚莲胚还卡在凤知微掌心,怎么也凝不成形。
她瘫坐在地,唇色紫得吓人,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给。”
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凤知微抬头,看见黯喉站在她面前。
他摘下喉间那枚钉了三十年的符钉,“咔”地插进自己胸口。
鲜血顺着符钉的纹路渗出,在他胸前绽开一朵血花。
“以祭司精血为引,古老秘术。”他跪下来,将手按在凤知微小腹的莲胚上,“若这是错……我愿堕入永劫。”
凤知微望着他独眼里的泪光,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个总把“魔性难移”挂在嘴边的大祭司,此刻竟愿意用半生效为她的“疯癫”买单。
她轻声说:“谢谢你,信我一次。”
在众人注视下,第九枚莲胚缓缓成型。
黑金色的光流转其间,隐约能看见莲心处跳动着一点猩红——那是黯喉的血,是小痂的寒玉,是血舌笙的疤,是所有被莲光唤醒的魔民的期待。
裂谷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凤知微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最后一丝力气从指尖流逝。
她听见沧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她看见小痂扒着莲茎往她这边爬,脸上挂着泪;她甚至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是那些恢复清明的魔民在唱,唱他们记忆里最古老的祈福谣。
第九莲胚,终要在黎明时分,坠入腐心脉最深处。
而此刻的凤知微,只能无力地垂下手。
她最后想,真好啊……只差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