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秘境外围的暗巷里,青石板缝渗出的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
凤知微倚着斑驳的砖墙,舌尖抵着上颚,将最后一点易骨丹粉末碾成雾状,顺着喉管渗入血脉。
她能听见骨骼发出细碎的爆响——那是被神殿监察阵法锁定的凤家废柴的骨相正在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三百年前药神谷谷主的隐脉。
指尖掐住腕间的黑雾,那是沧夜留下的魔息标记,此刻正随着她的骨相变化泛起暗红波纹。
阿微。沧夜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带着几分低哑的焦灼,大慈尊的献祭阵已开,香灰台的火舌舔到第七层台阶了。
凤知微扯了扯嘴角。
她能想象那场景:神殿后苑的香灰台高九丈,台上堆着三百年的赎罪香灰,此刻正被浇上引魂油,火光里飘着焦苦的气息——那哪是信徒的忏悔,是七十二药童的骨灰,是十万药农的骸骨,是所有被神殿以为名抹去的鲜活性命。
再等等。她按住喉间翻涌的血气,易骨丹的反噬来得比预想中猛,明镜的问心烙该破了。
验心台废墟上,晨雾散成白纱。
明镜跪在碎成齑粉的心灯台前,左肩的匕首还插着,血珠顺着袈裟纹路滴进焦土里。
他的掌心压着半块心灯残片,灯油早已凝固,却还留着最后一丝温热——那是他熄灭的第四盏心灯。
三百年前...药神谷的火...他喃喃自语,记忆的碎片像被风吹散的经卷,突然有张泛黄的纸页飘进脑海:十二岁那年,他跟着首座去山脚下施药,盲眼老妇攥着他的衣角哭,小师父,我儿子被神殿的人带走了,说是去净化罪孽...
后来他在神殿密室见过那少年——被剥了皮的尸体钉在墙上,皮肤里嵌着半粒香灰。
当时首座说:这是替他洗去贪嗔痴。
贪嗔痴...明镜的指甲抠进石板缝,原来贪嗔痴的,是我们。
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焦土上,却在落地的瞬间凝成金蝶——那是凤知微方才用回春术种下的生机。
金蝶绕着他飞了三圈,停在他眉心的问心烙上。
刺痛突然消失了。
明镜抬起头,望着主殿方向倒塌的慈光像。
晨光穿透残像的缺口,照在他脸上。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癫狂:原来我瞎了三百年。
他拔出左肩的匕首,血花溅在净慧司的匾额上。
刀刃划过掌心,鲜血滴在碎心灯上——那是净慧司的禁术,以血为引,唤醒被神殿封印的记忆。
心灯残片突然爆出刺目金光。
明镜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跪在药神谷废墟前,看见首座将药泉的水引向暗河,看见大慈尊亲手将七十二药童的魂魄封进慈光像...
原来...他颤抖着抓住胸口的佛珠,原来我们才是魔。
柴房的老鼠被动静惊得乱窜。
灰裙童子缩在草堆里,嘴角沾着撕碎的忏悔词。
他已经啃了七页,喉管被纸渣划得血肉模糊,却仍在疯狂吞咽——每吃一页,他眼前就闪过一段画面:
三月初九,替死牢的刘寡妇写忏悔词,她说没偷米,可神殿说心有杂念便是罪
五月十七,给被活祭的小药童写忏悔词,他哭着说想妈妈,我写愿以骨血换神宽恕
腊月廿三,大慈尊说要收集十万份忏悔,用香灰养神躯...原来神躯是慈光像,原来香灰是我们的骨。
最后一页纸被他嚼得稀烂。
灰裙童子突然呕出黑血——那是忏悔词里掺的忘忧散,三百年前就被下在每一份经文中,让清扫人永远记不得自己清扫的是血。
他爬到窗边,望着神殿后苑的香灰台。
火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五岁被送进神殿时,他也是这么小,被人按着头说清扫罪孽是最大的功德。
功德...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突然笑了,我清扫的,是自己的骨头啊。
他掏出藏在怀里的火折子。
柴房角落堆着三箱未烧的忏悔词,那是他偷藏的——现在他要让这些罪孽见光。
火焰腾起的瞬间,灰裙童子冲进火海。
他的灰裙子烧着了,头发烧着了,可他还是把最后一摞忏悔词抛向空中。
纸片像黑蝴蝶般飞舞,落在香灰台的火里,落在护殿卫的刀上,落在明镜的袈裟前。
看啊!他在火中大喊,声音被灼烧得破了音,这是我们的命!
是神殿吃的肉!
墓园的古井泛着腥气。
白首拖着断了三根肋骨的身子,前爪抠着青苔斑驳的井壁。
她能闻到井底的血腥味——那是三百年前药神谷弟子的血,被神殿封在井里养赎罪香灰。
爪尖终于碰到了石板边缘。
白首猛一用力,半块刻着符文的青石板被掀翻,露出底下的暗格。
里面躺着半卷《药神药典》,还有一枚和凤知微的药神令纹路相同的青铜钉。
呜——她低嚎一声,将药典和青铜钉叼在嘴里。
井外传来护殿卫的脚步声,她却只是加快了爬动的速度——阿微说过,要带她去看雪山下的药田,那里的花开得比神殿的金漆还亮。
归墟暗巷的雾气突然散了。
凤知微望着掌心浮现的金蝶——那是明镜的血引,那是灰裙童子的火,那是白首的爪印。
她摸了摸喉间,易骨丹的反噬已被压下,新的骨相里流转着药神谷的星纹。
沧夜。她转身,看见玄色大氅的男人站在巷口,鬼尾在身后翻卷如墨云,他们睁眼了。
沧夜抬手,黑雾裹住她的腰,将她带到半空。
下方的神殿像只被拔了毛的凤凰,香灰台的火照亮了飘飞的忏悔词,明镜的血引在主殿上方凝成金印,白首的青铜钉在晨光里闪着寒芒。
大慈尊的献祭阵需要盲眼的信徒凤知微的星瞳亮得刺眼,可现在,瞎子睁眼了。
他们落在香灰台对面的高台上。
大慈尊正站在香灰堆顶,身上披着金线绣的法袍,手里举着盛着长生露的玉杯。
他看见凤知微时,瞳孔骤缩:你...你不是废柴!
废柴?凤知微轻笑,三百年前你也这么说我,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抛出白手叼来的青铜钉,现在,该你睁眼看看了。
青铜钉穿透香灰台的结界,钉进大慈尊脚边的石板。
暗河的轰鸣突然炸响,长生露从石板缝里喷涌而出,冲散了香灰——里面滚出无数白骨,有小孩的,有女人的,有被剥了皮的少年的。
这是...大慈尊踉跄后退,玉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可能!
香灰是净化的...是...
是你吃的人。凤知微的声音像冰锥,明镜的记忆醒了,灰裙童子的火醒了,白首的井醒了——所有被你蒙住眼睛的人,都醒了。
她抬手,药神令在掌心发出轰鸣。
玄鸟图的金蝶从四面八方涌来,裹住那些白骨,替它们擦去香灰,替它们拼回血肉。
看啊。她指向香灰台,他们在哭。
大慈尊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被他活祭的药童正摸着自己的脸,被他剥了皮的少年正攥着自己的骨,盲眼老妇正对着他笑——那是十二岁的明镜在山脚下见过的笑,带着被背叛的凄凉。
大慈尊尖叫着后退,却撞进金蝶的包围网,这是邪术!
是魔!
沧夜的鬼尾缠住他的脖子,你才是魔。
凤知微走到香灰台边缘,望着整座神殿。
明镜跪在她脚边,捧着心灯残片;灰裙童子从火海里爬出来,浑身是伤却笑着;白首趴在她脚边,将《药神药典》推到她跟前。
瞎子睁眼那天。她望着大慈尊崩溃的脸,神哭了。
风卷着香灰扑向天际。那不是赎罪的烟,是神殿的丧幡。
远处传来钟声。
那是心烛奴的断琴在地下震动,那是玄鸟图的灵在苏醒,那是三百年的沉冤终于见了光。
凤知微弯腰抱起白首,摸了摸它烧焦的耳朵。
沧夜的鬼尾缠上她的手腕,像根最牢固的锁链。
阿微。他说,接下来,你想烧什么?
她抬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星瞳里流转着三百年的恩怨,流转着新生的希望,流转着她和他要一起看的星辰大海。
烧了这伪神的殿。她笑了,然后,建一座新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