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凤知微已换了身月白粗布裙,混在神殿新招的洒扫婢女里。
她发间别着半枚青竹簪,是方才在废墟里捡的——三百年前神殿最末等的杂役,用的就是这种粗劣竹器。
腕间的药囊被压在袖底,里面装着小蚀刚啃出来的半张残页,纸角还沾着金色虫涎。
藏经阁的朱漆门在她头顶吱呀作响。
这座建在千佛阁后方的九层木楼,外墙爬满墨色藤蔓,每片叶子都刻着极小的经文。
凤知微仰头,看见第三层窗棂上悬着块青铜匾,“藏经阁”三字是用活人血写的,墨迹里还凝着未散的怨魂呜咽。
“新来的?”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凤知微转身,正对上虫僧浑浊的眼。
他裹着灰褐僧袍,肩头爬满拇指大的白虫,每只虫背上都刻着歪扭的“罪”字——那是他用指甲盖在虫壳上刻的,为的是让这些书蠹替他“替罪苦修”。
“回上师,奴婢阿微,今日新入洒扫司。”凤知微垂眸,腕间药囊轻轻碰了碰他僧袍下摆。
虫群突然躁动,最前端的白虫用触须戳了戳她袖底,传来细微的“咔嗒”声——是小蚀在识海里敲她的魂海,说这虫僧的经书里,夹着半页《九转涅盘诀》的拓本。
虫僧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
他喉间发出虫鸣般的低吟,白虫顺着他手臂爬到凤知微脚边,其中一只突然仰头,用触须点了点她眉心——那里还留着归墟守关兽抓出的淡红痕迹,像朵将谢的桃花。
“进去吧。”他突然侧过身,僧袍下的白虫簌簌落了一地,“玄砚阁主最厌迟误,你若惹他动了文罚……”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罢了,你且记住,阁中每本书都有灵,翻错一页,字会啃人的手。”
凤知微道了谢,低头跨过门槛。
藏经阁内比外头更阴寒。
檀香混着霉味直往鼻腔里钻,四周的书架高得望不见顶,每一层都码着泛着幽光的古籍。
最中央的青铜灯树燃着幽蓝鬼火,照得墙上的《万经朝宗图》泛着冷光——那幅画里的每卷经书,都是用历代犯禁者的皮做的。
“擅闯藏经阁者,剜目。”
清冽的男声突然在头顶炸响。
凤知微抬头,正看见玄砚子从二楼垂落的墨帘后步出。
他身着月白儒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血管都像墨线般浮在皮下。
说话时,口唇开合间飘出金漆小楷,落在地面便凝成实体,在凤知微脚边堆成“擅闯”二字。
“回阁主,奴婢是洒扫司新差来的。”凤知微屈膝行礼,发间青竹簪晃了晃,“虫僧上师说,今日要清扫三层的《地脉志》。”
玄砚子的目光扫过她发间的竹簪,又落在她腕间若隐若现的药囊上。
他抬手,空中的墨字突然凝成锁链,“叮”地缠住凤知微的手腕:“洒扫婢女需着麻鞋,你穿的是绣鞋;洒扫司辰时三刻点卯,你迟了半柱香;最重要的是——”他指尖拂过《万经朝宗图》,画中某卷经书突然“唰”地展开,“你身上有药香。”
凤知微瞳孔微缩。
她早该想到,文修遗脉对气味最是敏感。
前世在神医谷,她为避追杀曾用腐叶汁掩药香,此刻却因归墟之战伤了肺脉,连呼吸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她新制的“忘忧散”,专门用来压制识海中天图药鉴的躁动。
“奴婢前日替病重的奶娘煎药,许是沾了些味道。”她垂眸,指尖悄悄掐住掌心的小蚀。
金色书虫被惊醒,“嗡”地撞进她识海,在天图药鉴的星轨里滚了一圈,又顺着她的血脉钻到腕间,对着玄砚子的墨链啃了一口。
墨链突然出现裂痕。
玄砚子的眉峰微挑。
他松开手,墨链“啪”地坠地,在青砖上烧出焦痕:“《地脉志》在三层西阁,去罢。”他转身时,衣摆扫过书架,某本红皮经书突然“哗啦”翻页,露出内页用血写的“可疑”二字。
凤知微攥紧药囊,拾级而上。
三层西阁的窗棂露进一线天光,照在《地脉志》的封皮上。
那是本用玄铁铸的书,每一页都是刻着纹路的玉片,记载着玄天大陆所有灵脉的走向。
凤知微伸手去翻,指尖刚碰到玉片,书页突然“嗡”地震动,无数细小的文字从玉片里钻出来,像蜜蜂般蜇她的手背。
“小蚀。”她在识海里轻声唤。
金色书虫从药囊里钻出来,振翅落在书页上。
那些蜇人的文字突然安静下来,围着小蚀转圈,像在朝拜什么。
小蚀张开嘴,露出细若游丝的金牙,对着玉片上的某个错字轻轻一啃——那是三百年前抄书人多写的“之”字,本应被虫蛀掉,却因神殿的封禁留了下来。
“咔。”
错字被啃碎的瞬间,玉片突然泛起青光。
凤知微看见,在“北境灵脉”那页的背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血字:“真诀藏于错处,血摹可解。”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指尖刺了个小口。
鲜血滴在玉片上,像活物般顺着纹路游走,最终在“归墟”二字下凝成个“九”字。
天图药鉴在识海里突然剧烈震动,星轨疯狂旋转,将“九”字拆解成三十二道符文——那是《九转涅盘诀》的起手式。
“圣文解构……初阶?”凤知微低喃。
她前世虽为神医,却从未见过这般拆解文字的术法。
但此刻,天图药鉴的星轨正将血字里的“道”一丝一缕抽离,像在解一副精密的药谱。
她的识海突然刺痛,记忆里闪过片段:三百年前,沧夜在魔渊底说过的话——“神殿的经文,是用天道的骨血写的,能解者,得半条命。”
“阿微!”
小蚀的尖叫在识海里炸响。
凤知微猛地抬头,正看见玄砚子站在楼梯口,他的瞳孔里浮着密密麻麻的墨字,整个人像被经文撑破的纸人,“你竟敢用活人血摹经!这是对天道的亵渎!”
他抬手,空中的墨字突然凝成巨笔,笔尖蘸着玄铁,直戳凤知微心口。
凤知微旋身避开,却撞翻了身后的书架。
《地脉志》“当啷”坠地,玉片散了一地。
她的指尖还滴着血,在一片狼藉中,她突然看清了每片玉片上的纹路——那些所谓的“地脉”,其实是用十万冤魂的骨血画的阵图,而方才血摹出的“九”字,正落在阵眼上。
“原来如此。”她突然笑了。
玄砚子的墨笔再次袭来,她却不躲不闪,伸手抓住笔杆。
天图药鉴的星轨从她掌心涌出,将墨笔上的经文一寸寸拆解。
玄砚子的瞳孔骤缩,他看见自己用了三百年温养的文魂,正被这个小婢女的识海吞噬,像雪落在沸水里。
“你、你到底是谁?”他踉跄后退,撞翻了青铜灯树。
鬼火溅在《万经朝宗图》上,人皮经书“滋滋”燃烧,露出下面用活人血写的“神罪”二字——和广场上那口井边的石碑一模一样。
凤知微弯腰捡起一片《地脉志》的玉片。
她的血还在玉片上流动,此刻正顺着“归墟”二字,画出通往藏经阁地下的路线。
小蚀从她发间钻出来,用触须指了指她的太阳穴——那里有淡青色的纹路浮现,是记忆被抹除的前兆。
“我是谁不重要。”她将玉片收进药囊,转身走向楼梯口,“重要的是,你们藏在经里的罪,我替你们背了。”
玄砚子想喊人,却发现自己的文魂已被拆解得只剩半片。
他望着凤知微的背影,突然想起三百年前,有个穿红裙的女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站在北境的血海里,说要替天下人背尽神罪,后来成了九幽魔尊的妖妃。
虫僧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他浑身的白虫都在尖叫,指着凤知微脚下——那里不知何时爬满了金色书虫,每只虫背上都刻着“窃”字,正顺着她的鞋跟往腿上爬。
凤知微低头,看见小蚀正伏在她脚边,金红色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她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小蚀的触须:“别怕,我们只是……”
“只是替天行道。”
沧夜的声音裹着魔雾从窗外涌进来。
他的身影穿透木窗,玄色魔尊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是他刚碾碎了三个试图追来的圣境护法。
他的鬼尾卷住凤知微的腰,将她捞进怀里,低头吻去她指尖的血:“疼么?”
“不疼。”凤知微靠在他怀里,将药囊按在他心口,“但我可能要忘了些事。”她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那里的青纹更深了,“圣文解构的代价,是记忆。”
沧夜的魔纹突然剧烈跳动。
他的尾尖缠住她的手腕,魔血顺着伤口渗进她的血脉:“我用魔血替你压着。”他抬眼望向玄砚子,“至于这些——”
“不必。”凤知微拉住他的手,“他们的罪,该由他们自己背。”她指向窗外,虫僧正跪在燃烧的《万经朝宗图》前,用白虫啃食经里的“神罪”二字;玄砚子瘫坐在地,望着自己被拆解的文魂,终于看清了人皮经书上的血字——“神座之下,尽是白骨”。
“走。”沧夜抱着她腾空而起,“回冥宫,我让人把药神谷的并蒂焰移到你窗前。”
凤知微笑了。
她的识海里,天图药鉴的星轨终于稳定下来,刚才解构的“九”字正与沧夜眉心跳动的魔纹共鸣。
小蚀缩在她药囊里打盹,金红色的须子上还沾着经文的碎屑——那是《九转涅盘诀》真本的线索。
“沧夜。”她突然说,“等我记起所有事,我们就去看新的天。”
“好。”他吻她的发顶,魔雾在两人周围凝成屏障,“但阿微要答应我,下次背罪,带上我。”
风掠过藏经阁的残檐,吹起一片金蝶。
那是小蚀啃碎的错字化成的,混着凤知微的血,混着被解构的经文,混着他们相贴的心跳,飘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有九幽的冥宫,有药神谷的药园,有他们说好要一起看的,没有神权的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