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无底,时间如凝。
凤知微在坠落中漂浮,身体轻若鸿毛,意识却沉如铁锚。
她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为何而战,唯有左肩那朵黑莲印记仍在搏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每跳一下,便有滚烫的热流顺着血脉漫开,在混沌识海中凿出零星光斑。
四周漆黑如墨,唯有远处一点幽蓝微光——那是她洒向星盘的血,在虚空中缓缓回旋,竟拉出一条细若游丝的轨迹,像被风揉皱的星图。
她盯着那点幽蓝,喉间泛起熟悉的苦腥,仿佛能尝到前世药庐里熬了二十年的药汤气。
“阿微姐……”
“别丢下我!”
“不信!”
忽然,无数低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老妇人带着哭腔的呼唤,有粗哑的嘶吼撞碎石壁,有僧人临终前带着释然的叹息。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她消散的记忆碎片中复苏,像被雨水泡开的旧书页,墨迹晕染着浮现在眼前——露娘抱着生病的小满跪在药庐前,老柯用断刀在牢房墙上刻满“医”字,血画僧在神卫的火把下撕碎伪神图卷……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原来她的名字虽亡,但那些被她治过病的、救过命的、唤醒过的人,正以执念为绳,托举着她即将消散的魂。
“凤姑娘。”
清冷的女声穿透混沌。
凤知微抬头,见守名龟驮着星轨童破开云雾而来。
巨龟背甲上的裂痕还在渗血,每道伤痕都泛着青玉般的微光;盲眼少女跪坐在龟背,素白裙角染满血渍,正用割破的指尖在虚空中画符,血珠滴在符纹上,竟凝成半透明的星轨。
“双月交蚀未尽,你的血还在星轨上燃烧。”星轨童的指尖停在眉心,“你看——”她仰起脸,破碎的天穹下,银月与赤月仍在交叠,“他们开始摘神冠了。”
凤知微顺着她的指引望去。
透过裂开的云层,她看见帝都废墟里,曾经跪伏在神龛前的百姓正举着断剑、锄头、烧火棍,合力推倒最后一座鎏金神像。
有人将《伪神录》残页撕成碎片,贴在神像断裂的脖颈处;有人捧着被神卫焚烧的医典残卷,在断碑前高呼:“我们供的不是神,是谎言!”
“好……”凤知微喉咙发紧,嘴角溢出笑。
那抹笑还未绽开,九霄之上突然炸响惊雷。
“妄逆天序者,永堕归墟!”
大慈尊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钢针,穿透层层虚空。
凤知微抬头,便见一道金色锁链自天而降,锁链上刻满扭曲的咒文,每一寸都泛着灼人的光——那是“言律之缚”,专拘世间无名之灵。
此刻她的记忆已散,名字成灰,正是最易被锁魂的“无根之魄”。
锁链擦着守名龟的背甲划过,火星四溅。
巨龟吃痛,龟首猛地一缩,却仍用背甲替她挡了半寸。
星轨童指尖的符纹骤然崩裂,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滴在龟甲上发出“嗤嗤”轻响:“快走!这锁链锁的是你魂里的愿火——”
话音未落,锁链已缠上凤知微的脚踝。
她痛呼一声,魂魄像被人用钝刀剜着往外扯。
千钧一发之际,袖中突然腾起幽绿微光——是噬灵鼠王的残魂!
那团残魂本已虚弱如烛火,此刻却拼尽全力撞向锁链,与咒文撕咬在一起,发出尖厉的嘶鸣:“药主……不可无根!”
锁链被撞得偏移三寸,鼠王的残魂却开始片片碎裂。
凤知微想抓,却只触到一把虚无。
鼠王消散前最后一道微光钻进她眉心,在识海深处烙下一行血字:“众生记你,你便有根。”
“鼠王——!”她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觉的悲怆。
左肩的黑莲印记突然炽燃。
那是沧夜用魔血为她刻的认主印记,此刻像被泼了烈酒的火盆,顺着血脉烧遍全身。
凤知微痛得蜷缩成团,却看见那缕回旋的幽蓝血光被黑莲纹路牵引着,如游鱼归海般钻进她心口。
识海轰然炸开。
破碎的星图在她脑海中重组,每道星轨都泛着青黑的光,与前世医典里“识海活典”的脉络完美契合——不再是被动记录草木药性,而是能主动标注星辰衰败周期、预判神格崩塌节点!
她看见“善德星”内核的虫蛀裂痕正在扩大,“慈悲星”里婴儿魂魄的哭嚎穿透星幕,而最暗的“黑莲星”下,“命源·沧夜”四个大字正泛着刺目的红,余寿:一日零二刻。
“一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顺着神经窜到天灵盖,却让混沌的意识彻底清明。
原来那些消散的记忆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被她救过的人心里,藏在她刻进星盘的“此命我截”里,藏在左肩这朵为魔尊而生的黑莲里。
“天命……药主。”她喃喃吐出三字,声音沙哑却坚定。
下一刻,凤知微翻身跃起。
她不再顺着坠落的轨迹下沉,而是逆着锁链的方向,踩着虚空往上冲。
下方传来大慈尊的惊吼,上方是百姓推翻神龛的欢呼,而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踏着万千信徒熄灭信仰时扬起的灰烬——那些被神殿称为“愚民”的人,此刻正用最朴素的反抗,为她铺就登天的路。
黑莲印记在她左肩蔓延,化作玄色披风裹住身躯。
她望着逐渐逼近的祭坛高台,望着那片仍泛着金光的废墟,忽然笑了。
前世她是神医谷的天才,今生她是凤家的废柴,可无论是哪一世,她要的从来不是被封神、被歌颂——她要的是,这世间再无“天命不可违”,再无“神说必须信”。
当她的指尖触到祭坛边缘的刹那,背后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
大慈尊的咒文碎成星屑,散落在她发间。
凤知微借力翻上祭坛,抬眼便见鎏金神龛的残垣上,金光犹存。
那是“九重封神阵”最后的余威,像一张未完全收拢的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天际渐亮的晨光,轻声道:“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