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闻言,再度抬手虚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热络:
“到我这儿就别见外了,快坐,快坐!”
听到李怀德话,李安国心中也不免生出泛起丝丝涟漪,
无怪乎李怀德能在轧钢厂混得风生水起,连厂长都不是对手,
除了背景深厚外,单是这待人接物的功夫便堪称滴水不漏。
若不是他带着前世记忆,深知眼前这人的性子,怕是此刻早已被这副亲和姿态哄得放下戒心。
不过,虽说心中知晓,但李安国面上却佯装受宠若惊,
连忙道谢后,这才姿态略显微妙地坐回沙发。
坐回之后,李安国仍旧是脊背微挺,膝头轻靠,一副拘谨又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松弛的样子。
李怀德将李安国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笑意更盛,
随手抄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隔着桌面抛过去,自己则用打火机
点燃另一支,吞云吐雾间挑眉道:
“安国,抽烟。”
李安国也没有客气,赶忙起身接过,
“谢谢李主任!”
李怀德摆了摆手,忽然将话头切入正题:
“我听小山同志说,安国你每个月都能提供不少计划外的物资?”
李安国早有准备,面上一派坦然:
“是有这么回事,我有个战友他们家就在附近的山脚,退伍后在山里当猎户,能倒腾出不少野物来。”
听到李安国确定的话,李怀德眼前也是一亮,连拍两下大腿:
“好呀,好呀,安国你这次可是给厂里解决了老大的难题!”
说到这里,李怀德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你是不知道我这后勤部主任有多难, 全厂这么多人张嘴等着吃饭,里里外外都得靠我兜着,加上现在物资紧张得厉害,我都快愁死了,你这批东西来得比雪中送炭还及时!”
李安国闻言,谦逊一笑,姿态放得极低:
“李主任言重了,厂里这么一大家子,全靠您统筹调度才运转得起来,我不过是有幸能搭把手罢了!”
哪怕知道眼前这人虽贪权恋财,却深谙平衡之术,数十年稳居要职不倒,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但李安国还是不想上船,始终秉承着不得罪、不深交 的原则,
对方如何热络,始终留着三分余地。
听到李安国的自谦之辞,李怀德面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神色,轻轻颔首。
随后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
“听说安国你刚从部队退伍回来?”
通过之前周国良的汇报,李怀德也了解到李安国一进厂就成了保卫干事,所以难免会对李安国的背景有些好奇,
毕竟这样的任职安排在厂里并不多见,能在退伍后迅速谋得保卫系统的职位,
要么有过硬的关系网,要么本身有过人之处。
再者李安国还能搞到计划外的物资,让李怀德对李安国的人脉也有了新的认识,
因此,李怀德故意提及李安国刚刚退伍的事情,便是想旁敲侧击一下,看看李安国有什么背景,
李安国虽不明对方意图,却也不欲隐瞒,直言说道:
“是,前两天刚回来,之前一直在北边。”
听到李安国的解释,李怀德指尖的香烟忽然顿在烟灰缸上方,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了然。
虽说李安国话中并未提及一丝背景,但‘北边’二字已经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要知道北面的战事才刚刚结束没多久,不管李安国是否有其他背景,能有这般经历说明自身绝对是真本事!
想明白这些,李怀德眼中的笑意更浓,心中笼络李安国的念头愈发强烈。
这样既有北边经历的硬背景,又能掌控特殊物资渠道的年轻人,
若能收入麾下,岂止是添个得力干将,简直是在保卫系统里埋下一枚活棋。
念及此,李怀德身子微微前倾,指间的香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他忽然轻叹了一声,目光越过李安国的肩膀,望向窗外簌簌飘落的槐树叶,神情里竟添了几分罕见的感慨:
“好啊... 看到你,倒叫我想起自己刚转业那年头了。”
听到李怀德的话,李安国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前世他看的那些小说中,可没有写过李怀德还有过这般经历,
都是说李怀德娶了一个背景深厚的媳妇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上高位,
随即李安国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目光中闪过一丝探究:
“李主任您之前... 也在队伍里待过?”
这话问得谨慎,尾音里却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好奇。
李怀德指间的香烟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摩挲着烟灰缸边缘,轻声说道:
“参加工作几十年了,早年跟着队伍打了不少仗,也算在枪林弹雨里滚过几圈。”
虽然李怀德并没有明说自己的经历,但李安国也从话中感受到李怀德经历并不简单,甚至可能做过不小的贡献,
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为轧钢厂的领导。
哪怕他媳妇儿娘家那边有背景,但如果李怀德没有一点本事,一个扎钢厂后勤部主任就是极限了,根本不可能成为副厂长。
望着李怀德鬓角的霜色,李安国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惯常以 贪腐反派 形象出现在小说里的中年人,
也曾是热血报国的青年,在峥嵘岁月里立下过实实在在的功勋,所以对于李怀德也是有了些许的改观。
哪怕之后的他会渐渐背弃理想,但做过的贡献却是不可磨灭的。
想到这里,李安国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不住,冲着对方竖起大拇指:
“能在那样的年月里扛过来,李主任您是真了不起。”
这话里带着几分真心的敬意,毕竟在北边待过的李安国,比谁都清楚战争与动荡意味着什么。
感受到李安国话中的真诚,李怀德闻言哈哈大笑,随手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
“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些老黄历就不说了!”
说罢,李怀德摆了摆手,语气里又恢复了惯常的圆滑:
“对了,安国你刚回来,厂里安排了住的地方没?”
既然李安国为后勤系统解决了计划外物资的难题,他李怀德自然不会小气,
再者李怀德有意将眼前这个年轻人收入麾下,此刻也正是抛出橄榄枝的绝佳时机。
这般明显的拉拢手段,李安国如何看不出李怀德的心思?
但此刻的李安国可没有接受李怀德招揽的想法,所以等到李怀德声音落下,也是第一时间回道:
“李主任费心了,入职的时候,厂里给安排了房子,就在南锣鼓巷95号院!”
本来听到李安国说分过房子了,李怀德心中还有一丝失望,但听到李安国说自己分的房子不是楼房,心中瞬间又燃起希望,
随即就见他眉头一皱,指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简直胡闹!”
说罢,他扫了眼李安国惊讶的神色,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随后继续开口:
“你是保卫科正经干事,按资历该分筒子楼的单间,怎么分到大杂院去了!
李安国见对方眼底的不满不似作伪,生怕这老狐狸借题发挥强行 ,将自己好不容易的来的西跨院换成‘鸽子笼’,连忙开口解释:
“李主任,您误会了,是我主动要求分的大杂院!”
“哦?”
李怀德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安国,你这是怎么想的,放着楼房不住,偏要住大杂院?”
李安国腰背挺直,神色坦然:
“不瞒您说,我爸妈就住在南锣鼓巷95号院,我想着和爸妈住的近点方便照顾,大杂院虽然乱点,但是都是几十年的邻居,哪家有个急事难事,喊一嗓子便能搭把手。”
听完李安国的解释,李怀德脸色终于和缓下来,冲着李安国点了点头,说道: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果然是当过兵的人,知道饮水思源。”
李安国谦逊地笑笑,又补了句:
“不怕您笑话,我从小到大都是住在大杂院里,在北边也住惯了土坯房,要是突然搬进楼房浑身不自在。再说院子里大部分人,包括我爸和我哥都是咱们轧钢厂的工人,一起上班也热闹!再说保卫科本就需要和各车间打交道,住这儿反倒更利于开展工作!”
“在家还不忘工作,也是难为你了!”
李怀德脸上闪过一丝赞赏,显然是被李安国的话触动了,听到李安国说家人里也在厂里,李怀德也动起了心思,接着问道:
“安国同志,你父亲和哥哥也在咱们厂?”
李安国也没有隐瞒,直接回道:
“我父亲李耀德是厂里五级钳工,哥哥刚通过招工考试进厂!”
听到李安国话中李耀德的名字,李怀德指间的香烟应声落地,
随后就见他猛然站起身,实木转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说什么?你父亲叫什么?”
李安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李怀德为何会有这般反应,下意识重复:
“我父亲是李耀德。”
李怀德闻言,瞳孔剧烈收缩,视线死死钉在年轻人棱角分明的眉骨上,
那两道浓黑的眉形,竟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分毫不差。
他喉结滚动,忽然想起几十年前,那道身影曾在灶火旁笑着对自己说 “等日子好过了,哥天天给你吃白面馒头!”
“你父亲... 左肩胛骨是不是有块月牙形的疤?”
他的声音发颤,竟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急切。
李安国闻言,只觉浑身血液猛地冲上头顶,
父亲后背那块被他称作 “勋章” 的疤痕,除了家人从未有人知晓。
他怔怔望着李怀德骤然泛红的眼眶,忽然发现对方眼角的皱纹与父亲笑起来时的纹路竟如此相似,连说话时习惯性抿唇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您... 难道...”
他的声音卡在喉间,想起父亲总在中秋夜对着月亮独酌的背影,想起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家里人的事情,忽然有了某种惊心动魄的猜想。
听到李安国的话,李怀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尖颤抖着又点燃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某个沉睡几十年的梦:
“二十年代饥荒,李家村东头一户人家有四个儿子,老大扬德早夭,父母和老二威德饿死在逃荒路上。”
李怀德夹烟的手指蜷成拳头,指节泛白,
“老三耀德和老四武德在车站走散,那时候老四才十三岁,后来老四进了队伍,怕连累老家亲人改了名字,便把‘武德’改成了‘怀德’, 取的是‘怀想兄长,以德立身’的意思。”
话音未落,李安国只觉一阵眩晕。
原以为能凭借前世记忆与这 “反派” 保持距离,却不想这人竟然是自己亲叔叔!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着实打的李安国也是有些措手不及。
李安国并没有怀疑李怀德所说的真正性,毕竟从李怀德语气和神情中就能看出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再者,堂堂轧钢厂后勤部主任,犯不着为了拉拢自己这么一个小干事,编出这么一个曲折的故事!
而且虽然父亲总说李家只剩他们这一脉,但李安国总觉得父亲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眼中透着无限感伤。
再联想自己小时候,父亲醉酒后总是攥着他的手反复呢喃:
“你小叔眉毛浓,笑起来有个小梨涡...”
当时只当是醉话,此刻却与眼前李怀德蹙额时的纹路一一重合。
想明白这些,李安国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刚刚见到李怀德就有了股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眼前的李怀德就是自己的亲叔叔。
至于父亲李耀德为何毫不知情,答案再清晰不过,
李怀德进厂时间不长,又改了名字,李耀德怎么可能将这个人与自己失散的弟弟联系起来,
再者,父亲李耀德一门心思扑在机床前,连厂部大楼的二层都未必上过,更遑论留意后勤系统的新领导。
何况在那个讲究 成分清白 的年代,谁敢轻易提及离散多年、生死未卜的亲属?
“您真是...... 是我四叔?”
李安国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办公桌后的李怀德,声音中有些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