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泽安将怀中那枚温润的玉佩取出,递向慕白,声音因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而嘶哑不堪:“我……我还是无法完全明白你们所说的。但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比昔儿的性命更重要。先救她。”
慕白接过那枚多年前他亲手交给北堂离的玉佩,指尖触及那熟悉的纹路,心头百感交集。谁能想到,这原本是为了保住北堂少彦性命的“护身符”,最终却阴差阳错,成了他与陆染溪的催命锁?当真是造化弄人,荒谬至极!
他紧握玉佩,转身步入禅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紧闭。几乎同时,一道无形的法力屏障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急切想要跟入的季泽安与北堂少彦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面面相觑,前世今生的种种误会、怨恨与此刻的焦灼交织在一起,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铮——”
季泽安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直指北堂少彦,语气狠戾:“拔剑!今日,你我必须做个了断!”
北堂少彦眉头紧锁:“为何非要动手?”
“为何?”季泽安冷笑,眼中恨意滔天,“你敢说染溪的悲剧,与你们北堂家毫无干系?即便我至今未能查明她真正的死因,也十有八九是你们北堂皇室造的孽!更可恨的是,老子视你为手足,你却夺我所爱,非但未曾善待她,更累得她一双儿女惨死!北堂少彦,你说——你该不该死?!”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北堂少彦。这个莽夫!连报仇都能找错目标,被手下玩弄于股掌之间,有何颜面在此指责于他?
“打便打!”北堂少彦不再多言。
“义父,接剑!”一旁的卓烨岚见状,立刻将怀中抱着的天子剑抛了过去。
北堂少彦凌空接住剑柄,“沧啷”一声,宝剑出鞘,龙吟之声响彻庭院。
下一刻,两道身影便如猛虎般扑向对方!
季泽安剑走偏锋,招式狠辣刁钻,带着江湖人的野性与不死不休的决绝,剑剑直取要害,裹挟着多年的愤懑与不甘,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撕碎。
北堂少彦则步法沉稳,剑势大开大合,虽失了帝王身份带来的诸多便利,但那经年累月蕴养出的气度与战场上磨练出的杀伐果断犹在,天子剑在他手中犹如游龙,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亦是雷霆万钧。
然而,诡异的是,两人看似搏命,剑锋每每触及对方衣衫,却又在最后一刻诡异地偏离数分;掌风拳影呼啸而来,也总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收住力道。他们更像是在通过这激烈的肢体碰撞,宣泄着内心无处安放的痛苦、愤怒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愫。
“你这蠢货!连仇人都能认错!”
“若非你横刀夺爱,染溪何至于此!”
“是你未曾护她周全!”
“是你引狼入室!”
唇枪舌剑伴随着金铁交鸣,两人从烈日当空一直缠斗到夕阳西沉,最后直至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为这场荒诞而悲怆的对决披上了一层凄迷的银纱。庭院中剑气纵横,落叶纷飞,两道不知疲倦的身影依旧在月下腾挪闪跃,仿佛要战至地老天荒。
最后,力竭的两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体统,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握剑的手,伴随着“哐当”两声,长剑落地。他们不顾形象地仰面躺倒在尚带湿气的泥土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两条离水的鱼。
就这么并肩躺着,身下是微凉的土地,头顶是浩瀚的星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段与染溪相伴、只有阳光、清风和纯粹欢笑的时光。
“季大哥。”北堂少彦望着星空,试探着开口,声音还带着激斗后的沙哑。
“嗯?干嘛?”季泽安没好气地应道,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将昔儿抚养长大。我和染溪……欠你的,这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了。”
“你少给老子把染溪扯进来!”季泽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为了她,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用不着你还!”
“是是是,”北堂少彦此刻全然放下了帝王的架子,陪着笑脸,“是我欠你季泽安的,一辈子也还不清,这总行了吧?”
“哼!”季泽安从鼻翼里发出一声傲娇的闷哼,“你知道就好。”
“你说……慕白他能……”北堂少彦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废什么话!”季泽安不耐地打断他,语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信任,“昔儿没那么容易死!她是染溪的女儿,她母亲的仇还未报,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季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泽安回想起方才涌入脑海的那些残酷画面,沉默片刻,沉声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是谁,暗中部署便是。其他的……恐怕还是要等昔儿醒来才能从长计议。”
“是啊,”北堂少彦喃喃,“我实在好奇,昔儿究竟在溯洄镜中看到了什么,竟会悲愤到神魂不稳的地步……”
然而此刻,季泽安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北堂少彦的话上。他的目光,完全被不远处那个专心啃着鸡腿的怪异男子吸引了去。
侄女? 他叫昔儿侄女?那意味着……他是昔儿的血亲?!
季泽安猛地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泥土,大步朝那男子走去。他掏出随身的酒壶,递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干吃鸡腿不噎得慌吗?来,尝尝这个。”
男子却看也不看那酒壶,依旧专注地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嘟囔:“不吃……染溪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染溪还在等我接她回家……她好可怜的……都没有鸡腿吃……”
什么?!
染溪……接她回家?!
这两个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季泽安与北堂少彦脑中炸开!两人几乎是同时从地上一跃而起,如同饿虎扑食般冲到男子身边,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变调:
“你说什么?!染溪还活着?!她在哪里?!快说!”
手臂被制,嘴边的鸡腿无法享用,男子瞬间被激怒!一股磅礴如海、狂暴无比的内力自他体内轰然爆发,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季泽安与北堂少彦脸色剧变,这股力量远超他们想象!几乎是本能,两人立刻运起全身功力相抗。
“轰!”
三股强悍无匹的内劲狠狠撞在一起,气浪以三人为中心猛地炸开,卷起满地尘土落叶!
男子双目赤红,招式毫无章法,却招携带着摧枯拉朽的蛮力,双掌翻飞间,掌风凌厉如刀,逼得季泽安与北堂少彦这两位当世高手竟也只能勉力支撑,不断闪避格挡。三人身影在月光下急速交错,拳脚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战况竟比方才季、北堂二人之间的较量更加凶险激烈!
眼见这两人竟能接下自己的招式,陆安炀仿佛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亢奋的光芒。他随手将啃了一半的鸡腿一扔,攻势陡然变得更加凌厉、迅猛,如同狂风暴雨般朝着季泽安与北堂少彦倾泻而去!
本就因先前恶战而力竭的两人,此刻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勉力招架,被打得节节败退,苦不堪言。
禅房之内,正全神贯注、以自身法力为陆忆昔稳固濒临溃散魂体的慕白,清晰地感知到门外那愈发激烈的打斗动静,以及澎湃紊乱的内力冲撞。
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这两个当爹的,外加一个舅舅!
当真是半点不靠谱!这都什么时候了?昔儿命悬一线,魂飞魄散在即,他们竟还有心思在外面打得热火朝天?这般肆意挥霍内力,引发的灵气波动,难道不怕干扰他施法,害死昔儿吗?!
慕白气得几乎要维持不住手上精妙的法诀,若非此刻全部心神与法力都倾注在维系陆忆昔那微弱的魂火之上,他真想立刻冲出门去,将外面那三个混账东西挨个揪起来暴揍一顿!
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运起一丝真元,声音如同寒冰,穿透禅房的门板,清晰地传到外界:
“卓烨岚!”
一直守在门外,同样对那三位长辈的行径感到无语的少年立刻应声:“前辈,我在!”
慕白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愠怒,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去!把他们三个,统统给我扔进后山寒潭里,好好冷静冷静!我此刻无法分心,否则——昔儿就没救了!”
这番话,明面上是吩咐卓烨岚,实则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季泽安和北堂少彦的心上!
什么?!昔儿没救了?!
两人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萌生退意,想要立刻停手。可对面的陆安炀却正打到兴头上,岂容他们说不打就不打?两人无奈,只得一边狼狈地格挡着那愈发狂猛的攻击,一边默契地且战且退,试图将这位打红了眼的“舅舅”引向那能让人“冷静”的后山寒潭方向。
在卓烨岚的协助下,季泽安与北堂少彦的压力骤减。三人默契配合,一边谨慎地接下陆安炀狂乱的招式,一边巧妙地将战圈向后山方向转移。
最终,三人合力,寻得一个破绽,齐齐发力,将几乎失去理智的陆安炀轰入了后山那口终年寒气缭绕的潭水之中。
“噗通——”
冰冷的泉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刺骨的寒意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那狂躁暴戾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他身上退去。他安静地站在齐胸深的寒潭里,湿透的乱发贴在脸颊上,眼神虽然依旧混沌,却不再充满攻击性。
他望着岸上的三人,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
“救染溪……学武功……学武功,救染溪……回家……二哥哥带染溪回家……等我……妹妹……等我……”
这破碎不堪的呓语,却让季泽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他立刻蹲下身,尽量放缓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
“你……你是染溪的二哥?是陆安炀吗?”
一旁的北堂少彦闻言,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陆安炀?!
如果他没记错,史书记载与陆家族谱都明确写着,陆家二子陆安炀,在大雍建国第二年,便已牺牲在与外族争夺边境矿脉的那场惨烈战役中,马革裹尸,壮烈殉国!那时……染溪甚至还未出生!
一个早已被确认战死、英魂归土近二十年的人,怎么可能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还成了慕白的师弟?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隐秘?!
寒潭中的男子似乎对“陆安炀”这个名字有所反应,他用力地点着头,话语依旧混乱,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执念:
“我是……陆安炀。安炀……染溪的哥哥,二哥……我要带染溪回家……你们……你们教我武功……救染溪回家……药人……不能让染溪成为药人……很痛……吃不饱……还要被针扎……好多针……”
听着陆安炀这语无伦次却信息量巨大的话语,季泽安心中已然确定——染溪,极有可能真的还活着!
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
药人?
什么是药人?谁……究竟是谁,想要把染溪也变成这等非人的存在?!那些“痛”、“吃不饱”、“被针扎”的描述,光是想象,就让他心如刀绞,怒火中烧!
“查!给我彻查!”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卓烨岚闻声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是,义父!”
与此同时,季泽安已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信号弹,毫不犹豫地射向夜空。北堂少彦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在昔儿的记忆里,你那好弟弟才是幕后元凶!你现在动用黄泉渡的势力,岂非打草惊蛇?”北堂少彦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季泽安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眼神睥睨:“你以为,我季泽安,昔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手握天下八成财富,会只靠黄泉渡这一张牌?北堂少彦,你真是和前世一样……不长进!”
北堂少彦被他呛得一时语塞。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月光下,十道黑影如同从地底渗出,又像是自夜色本身剥离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寒潭附近。
他们的身法诡异到了极致,并非疾驰而至,更像是虚无的鬼魅凭空凝聚。黑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连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移动时,脚下竟未踏碎半片落叶,宛如没有实体的阴影在平滑地流动。
北堂少彦目光一凝,凭借他们衣袍上那独特的、仿佛用冥火绣成的彼岸花纹路,认出了这些人的来历——这是比黄泉渡更为神秘、更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阎罗殿!
嘶……
他心中暗吸一口凉气。这家伙,藏得可真深!为了给染溪复仇,他究竟布下了多少后手?
“阎君。”
十名黑衣人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木偶,齐刷刷单膝跪倒在季泽安面前,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九幽黄泉,不带一丝活人的情绪波动。
季泽安负手而立,面沉如水,声音冷冽如万载寒冰:
“两件事。”
“第一,从即刻起,严密监视黄泉渡首领残夜。他的一举一动,每日见了何人,说了何话,我都要知道。”
“是。”回应简洁,毫无迟疑。
“第二,”季泽安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倾阎罗殿全力,彻查‘药人’!何人制造,何势力在背后研制,所有细节,事无巨细,给我挖出来!”
“是,阎君!”
“去吧。”季泽安袖袍一挥,语气斩钉截铁,“两日之内,我要看到关于‘药人’的所有卷宗,放在我的案头!”
“领命!”
十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没有任何预兆,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融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后山中,只剩下尚未散尽的凛冽杀意,以及那悬于天际的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