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坐在书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明月传回的那张字条。
花魁云裳,陆家五服内的旁支……这突如其来的投诚,究竟是绝处逢生的援手,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惊鸿。”
“奴婢在。”一直静候在旁的惊鸿应声上前。
“我父亲那里,可有留存陆家完整的族谱?”我头也未抬,目光仍锁在那些墨迹上。
“大小姐是在思虑云裳姑娘之事?”惊鸿轻声问道。
“嗯。”
“季老爷送奴婢入府前,曾让奴婢熟记所有与陆家相关的亲缘脉络,以及朝中各方势力的牵连。”惊鸿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若那云裳所言非虚,她应是老夫人娘家一系的远亲。奴婢记得,当年陆家获罪,被判诛连九族,老夫人娘家的确有一户姓白的亲戚。若按辈分推算,他们的女儿,确实该尊称您一声‘表姨’。”
“白家……关于他们,可还有更详细的记载?”
惊鸿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都记在这里了。”
“说。”
“当年,白家老爷官居洛水城知府。为官嘛……虽谈不上两袖清风,但也算对得起一方百姓。后来受老国公一案牵连,落得个全家抄斩的下场。”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唏嘘,“据说当时只有他们最小的女儿,藏匿于院中水井,侥幸逃过一劫。若按时间推算,再看云裳的年纪,她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白家小姐的后人。”
我蹙紧眉头,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理智仍在告诫我,不能轻易相信这看似巧合的投诚。
“大小姐是担心……此乃对方安插的双面探子?”惊鸿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虑。
我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奴婢倒觉得,大小姐或可……信她一回。”
“为何?”我抬眼看向她。
“据暗阁早年查探的消息,这位白老爷在位期间曾犯过一桩不大不小的过错,被当时的定国侯抓住了把柄。最后还是老国公变卖了老夫人好几个陪嫁庄子,才勉强将白家全数保全下来。”惊鸿娓娓道来,眼中闪着洞察的光,“那位白夫人甚是感念此恩,不仅私下为老国公与老夫人供奉了长生牌位,每年逢年过节,更是悄无声息地往国公府运送大量土产年礼。当然,这些多为暗阁探听所得,难免有道听途说之嫌。毕竟所有当事人皆已作古,死无对证。”
她微微躬身,语气回归恭谨:“其中真伪与轻重,还需大小姐自行决断。”
我沉默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终于开口:传信给明月,按原计划行事,但多加一句——万事以自身安全为上。
惊鸿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大小姐这是决定相信云裳了?
我缓缓摇头,目光深沉,我谁也不信。自古以来,没有利益维系的关系最是脆弱。就像乱世之中,我爹给了你们第二条生路,不计代价地栽培你们。你们心怀感恩,为他分忧,甚至不惜以命相报——这背后,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羁绊。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而我和云裳之间那点稀薄的血脉联系,反倒是最靠不住的。更何况,青楼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历经世情、玲珑剔透的人精?
转过身,我直视惊鸿的双眼,语气郑重: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我是有很多事要做,但你们,你们的性命更重要。这次任务失败了,我可以再寻机会。可若是你们出了意外......我的声音低沉下去,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惊鸿,你明白吗?
我向前一步,握住她微凉的手:任何时候,贞洁不重要,容貌不重要,就连任务也不重要。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要你们都活着,好好地活着。明白吗?
惊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眶瞬间红了。从被选入暗阁受训那天起,她学的从来都是任务至上,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可此刻,公主却告诉她,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她用力点头,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样的主子,多么难得。在这乱世之中,竟有人将她们的性命,看得比大局更重要。
我将怀里的丝帕轻轻塞进惊鸿手里,指尖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这些话,务必要让咱们所有人都记住。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看着她依旧泛红的眼眶,我故意板起小脸,用六岁孩童特有的软糯嗓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好了,小哭包。你可是我陆霏嫣未来钦定的大管家,要是被这点小恩小惠就拿捏住了,那我以后的小金库,可不敢交给你管咯。”
惊鸿看着眼前这个身高才到自己腰间、却一副小大人模样的主子,又是感动又是羞赧,脸上飞起两片红云,轻轻一跺脚:“大小姐!您就会欺负奴婢!”
见她终于破涕为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方才那点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好了,说正事。”我收敛笑意,正色道:“我让你找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回大小姐,都已安排妥当。”惊鸿也迅速进入状态,汇报得条理清晰,“按您的吩咐,五十名大厨已集结完毕。其中一半是咱们从御膳房‘借调’来的好手,另一半是季老爷暗中送来的自己人。彼岸姐姐特意提醒过,两边的人数得公平,免得大小姐的两位爹又要大打出手了。”
“很好。”我满意地点点头,小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话下去,明日一早,我亲自教他们——做菜。”
明月指尖捻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看清上面“按计划行事”五个字后,内力微吐,纸条瞬间在他掌心蜷缩、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落下。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身旁最为壮实的田大壮,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五人能听见:“按计划行事。田大壮,待会儿你把送来的鸡蛋吃完,然后就捂着肚子喊疼,闹得越大越好。” 说完,他借着身体遮挡,迅速将浅殇给的避毒丸分发给其余四人。
交代完毕,明月退回墙角,抱臂闭目,试图凝神静气。可脑海里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云裳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那双含泪的眼睛,还有……指尖触碰到的、那吹弹可破的细腻肌肤……
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旖旎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任务要紧!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一旁眼尖的壮汉将他这怪异举动和微微泛红的耳根尽收眼底,凑过来用气音低声揶揄道:“头儿,你这……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明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想也没想就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那壮汉的臀腿上,声音因心虚而拔高了几分,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放屁!胡说什么!我……我思什么春?!”
其余三名壮汉见状,纷纷低下头去,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嘴角咧开无声的笑容,一副“我们都懂,你就别装了”的模样。
不多时,牢门外响起锁链拖拉的声响,一名面色蜡黄的衙役端着木盘走了进来,盘里摆着五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五个个头特别大的鸡蛋和五碗浑浊的冷水。他粗鲁地将食物从栏杆缝隙塞进来,碗碟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吃吧!你们这些有钱的少爷,真是狗命好。”衙役啐了一口,满脸鄙夷,“仇大人派人来保你们了。呸!”
明月一把拉住身旁几乎要暴起发作的同伴,面上堆起讨好般的笑容,抢先一步开口:“大人息怒,多谢大人关照。不知……我们何时可以离开这地方?”
那衙役斜眼打量明月,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急什么?吃完这顿夜宵,等上头的手续办妥,自然放你们走。”
明月心头冷笑——果然有猫腻。谁家会在深更半夜从刑部大牢放人?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显得更加殷勤:“哎哎,好,好!多谢牢头大哥!”说着,他麻利地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迅速塞进衙役手中。
衙役掂了掂银子,熟练地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确认成色后,那满脸的横肉才挤出几分扭曲的笑意。他凑近栏杆,压低了声音,露出一口令人作呕的黄牙:“这位少爷……看在你懂事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待会儿出去……可千万别走小路啊。”
明月瞳孔微缩,抱拳道:“多谢牢头提点。”
看着衙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离去,明月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这“药人”之事,在这天牢里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五王爷,对此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根本就是默许纵容?
明月心念一转,瞬间改变了主意。原先闹事的计划被压下,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他要顺藤摸瓜,找到那“药人”的真正巢穴!
他立刻拉住身边几位弟兄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计划有变!粥和鸡蛋,都吃!但要做出嫌弃、难以下咽的样子。大壮,你负责在沿途留下追踪粉,动作要隐蔽。其他人,静观其变,看我眼色行事。”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语气变得格外凝重:“都给我警醒点,把招子放亮!公主再三强调的话,都记在心里——任务不重要,小命才重要!谁都不准逞强,绝不能辜负了公主的心意!”
几人眼神交汇,无声地达成了共识。
于是,当衙役再次晃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几位“少爷”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牢饭猪食不如,一边又皱着眉头,勉强吞咽着粥和鸡蛋的场景。
明月更是戏精上身,捏着鼻子灌下那碗水,随后便靠着墙,揉着太阳穴嘟囔:“这什么破地方……小爷我头怎么这么晕……”
很快,那股强力的药效便开始发作。
田大壮先是抱着肚子哼哼唧唧,随后声音越来越弱,靠着栏杆“昏睡”过去。另一名壮汉则是手中的碗“哐当”落地,人直接软倒。明月也配合地晃了晃身体,眼皮费力地挣扎两下,最终“无力”地合上,瘫软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田大壮的手指在身侧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追踪粉,已经就位。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被打开。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粗暴地踢了踢明月的身体,见他毫无反应,便发出几声猥琐的低笑。
“都晕透了,拖走!”
几人被像拖死狗一样拽出牢房,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身体,随后又被随意扔上了一辆散发着霉味的板车。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开始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
明月凭借多年训练出的方向感,在心中默默记下路径的每一次转弯。板车似乎驶出了城区,周围的虫鸣声变得清晰,空气也湿润起来。
最终,板车停下。他被人粗鲁地扛起,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耳边传来了轻微的浪花拍岸声,以及船只木板特有的摇晃感。
他们被抬上了一艘船。在身体被放下的瞬间,明月的手指借着阴影的掩护,在船舷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又留下了一抹细微的粉末。
船身轻轻一晃,解缆离岸,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滑行而去。真正的冒险,此刻才刚刚开始。
船舱内一片死寂,只余下船体随波摇晃的细微吱呀声。原先隐约传来的划拳喧闹早已歇止,此刻唯有浪花规律地拍打船身的声响,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回荡。
明月悄然睁开双眼,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霉味、汗臭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他屏息凝神,凭借练武之人敏锐的耳力,能清晰地听到周围此起彼伏、微弱而杂乱的呼吸声——这逼仄的船舱里,恐怕挤了不下百人。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压低声音呼唤:“大壮?张力?你们在哪儿?”
“头儿,这儿呢!” 不远处传来田大壮刻意压低的回应。
明月循声摸索过去,指尖率先触到结实的臂膀。他凑到几人身边,双手在他们身上快速而轻巧地检查着,声音带着关切:“都没事吧?受伤没有?”
“没事,”张力吸了口凉气,啐道,“就是后背火辣辣的,那群狗娘养的,直接把我们拖上船,皮都给磨破了!”
明月在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轻轻给了张力一拳,低声打趣:“谁让你长得跟头熊似的,四个人都抬不动你,不拖着走,还能把你供起来?”
短暂的轻松后,明月语气迅速恢复严肃:“外面的醉鬼应该都睡死了。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大壮,你往左,检查货舱和底舱;张力,你向右,留意有没有看守和武器存放点;钟谦,”他转向那位出身水乡的同伴,“你是我们中间最熟悉水性的,想办法摸到舱口或者缝隙,观察外面环境,辨认方位,看看这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地方、要去哪儿。记住,一切小心,半个时辰后,无论有无发现,必须回到这里集合!”
“是,头儿!” 几人低声领命,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之中。
皇宫,明珠殿。
烛火摇曳,我正伏案疾书,笔尖在宣纸上勾勒着军务后勤改革的详尽规划。殿内一片寂静,只闻笔墨沙沙。
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孟婆步履仓促地闯了进来,一向沉稳的她此刻竟是面色煞白,连呼吸都带着颤音:“大小姐……明月……明月他们一行人,失踪了!”
“什么?”我手腕一抖,笔尖的墨滴瞬间在纸面上晕开一大团污迹。我猛地拍案而起,檀木书案发出一声闷响:“失踪是什么意思?派去接应的人呢?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孟婆急声道:“接应的人根本就没等到他们!刑部大牢那边……那牢头一口咬定,他们五人早在子时之前就已按规定被释放离开,他还拿出了签押的文书……”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头顶。我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找!”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黄泉渡、暗阁,隐龙卫全部撒出去!给我分头找!翻遍京城每一个角落,也要把他们给我挖出来!”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孟婆,一字一句,如同掷地有声的誓言:“我要他们活着回来。听见没有?活、着!”
“是。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