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影自密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来人全身覆着玄色轻甲,关节处以暗金丝线缠绕加固,肩甲呈飞鸟展翅之态,腰束皮革蹀躞带,别着数柄形制奇特的短刃。脸上罩着一张打磨光滑的乌木面具,不见五官,只留一双沉静的眼透过缝隙淡淡望来。
就连双手也戴着贴合无比的黑色犀皮手套,每一处关节都包裹得严实。整个人站在摇曳的烛光里,不见丝毫肌肤,不泄半分气息,仿佛一尊刚从战场上归来的铁偶。
唯有行走时甲片相击发出的轻微铮鸣,才透露出这身装束下是个活人——至于究竟是男是女,却是连半分端倪也窥探不出。
夜色深沉,书房内烛火摇曳。北堂弘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全身覆甲的神秘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四海商行的掌权者花不渡。以往都是通过密信往来,此刻面对这具连性别都难以分辨的铁甲身躯,他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你来找本王做什么?北堂弘强压着怒火,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是来看本王落魄的模样,还是想要收回以往那些好处?
花不渡对北堂弘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自顾自找了张梨花木椅坐下,甲胄与木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点金银,面具下传来经过处理的低沉声音,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那你究竟意欲何为?北堂弘几乎要控制不住音量,但想到四周可能潜伏着监察司的耳目,只得将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来看笑话的,现在就可以滚了!
稍安勿躁,安王殿下。花不渡抬手,玄铁护腕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若是来看笑话,当年我就不会提醒你李代桃僵,更不会教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北堂弘心头。他强作镇定地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花不渡微微前倾身子,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我的野心很大,是整个天下。就看你敢不敢与我共谋这场赌局。
北堂弘嗤笑一声,眼中却毫无笑意,龙椅只有一把。你也想要,我也想要,最后谁会得偿所愿?
说实话,花不渡靠回椅背,语气轻蔑,大雍这块地方,我还看不上。太小,太贫瘠。事成之后,赏你一个附属小国倒也无妨。
北堂弘倒吸一口凉气。这口气未免太过狂妄!
你......哈哈哈......北堂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就凭你一介商贾,也敢觊觎整个天下?简直是痴人说梦!
花不渡静静等他笑完,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若我告诉你,定国公手中的药人秘术是我所授;若我告诉你,南幽国最大的战马场属于四海商行;若我再告诉你,北境沙国最大的铁矿也在我的掌控之中呢?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北堂弘心上。大雍周边三大强国,四海商行竟已渗透其中!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不是在说笑,而自己方才的嘲笑显得多么可笑。
烛火噼啪作响,北堂弘死死盯着那张光滑的乌木面具,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破绽。然而面具严丝合缝,只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阴影中静静注视着他。
北堂弘喉头滚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暗中调查过四海商行的底细,可这个组织就像一团迷雾,除了明面上那几处产业,根本无人知晓他们的真正来历,更无人摸得清他们背后究竟有多雄厚的财力。
“所以……”花不渡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安王殿下,要不要与我们赌这一局?”
“我?”北堂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个被废为庶人的阶下囚,还有什么翻身的可能?”
“唉……”花不渡刻意拖长了语调,玄铁护腕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千万别小看自己。只要定国公还在一日,你就永远有重回权力巅峰的机会。”面具后的声音忽然染上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啊……可是很看好你的。”
北堂弘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扶着桌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天人交战——龙椅的诱惑近在眼前,可直觉却在尖锐地预警着未知的危险。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艰难。
花不渡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经过面具的过滤,显得格外空洞诡异。“我?很简单——我只要两个人。”他伸出戴着玄铁护指的手,在空中缓缓比出两个手指,“陆霏嫣,和卓烨岚。我只要这对孩子。事成之后,整个大雍……都是你的。”
“两个孩子?”北堂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设想过对方会索要城池、金银、甚至兵权,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你要他们做什么?”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花不渡轻轻摩挲着护腕上的纹路,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令人心悸的诱惑,“另外,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舅舅手中的药人秘术,不过是残缺的失败品。若你答应合作,我将助你打造全新的药人大军。”
他微微前倾身子,烛光在光滑的面具上投下流动的光晕:“新一代的药人,不仅继承了旧版的刀枪不入,更将力大无穷。最重要的是……”他刻意停顿,看着北堂弘骤然收缩的瞳孔,“他们全身是毒,触之即死,还能如瘟疫般蔓延。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耗费数年光阴、无数药材,才能炮制出区区数百个。”
北堂弘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万千毒人横扫千军的可怖景象。这诱惑太过致命,就像淬了蜜糖的毒药,明知危险,却让人无法抗拒。
北堂弘缓缓伸出手,掌心因紧绷而微微汗湿。合作愉快。
花不渡却连瞥都未瞥那只示好的手,面具下传来低沉的轻笑,带着几分玩味:我就欣赏你这点,够聪明。玄铁护腕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合作愉快。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北堂弘收回手,不自觉地攥成拳。
花不渡站起身,甲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与古汉国交界的燕龙门,是大雍的流放之地,那里鱼龙混杂,正是你培植势力的绝佳温床。他走向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要你想办法去那里,暗中经营。至于所需的银钱、粮草、兵器......
他回过头,面具上的烛影轻轻晃动:四海商行,会给你最充足的支持。
花不渡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隐入黑暗,只余一个白玉小瓶静静立在桌案上,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北堂弘凝视着那枚玉瓶,目光沉沉。一直隐在梁上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落下,单膝点地。他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药瓶,又望向面色阴晴不定的主子,喉结微动,终是忍不住低声道:“王爷,此物来历不明,若其中有诈……假死成了真死,岂非……”
这话正戳中北堂弘心中最深的疑虑。他何尝不曾这样想?那花不渡行事诡谲,难测深浅。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挥袖道:“出去,让本王一个人静一静。”
“王爷……”暗卫仍不放心,语气担忧。
“出去!”北堂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
暗卫身形一滞,终是低头抱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屋内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北堂弘独自站在阴影里,目光死死锁住那小小的玉瓶,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决定生死的命运旋涡。
花不渡无疑是个洞悉人心的魔鬼。北堂弘这些年来伏低做小,将野心深埋,而对方开出的条件,却精准地踩在了他每一个渴望的节点上。权势、兵力、甚至皇位……这些诱惑如同蛛网,将他牢牢缠住。
可死过一次的人,终究比常人更懂得生命的重量。他盯着那枚玉瓶,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花不渡倾尽财力物力,最终索取的,竟只是陆霏嫣与卓烨岚那两个孩子?
这太不寻常。
忽然,他敲击的动作一顿。
儿时听皇后讲述的那个神话故事毫无预兆地浮现脑海——关于天外真仙,关于本命之源,关于起死回生的传说。紧接着,是父皇北堂离穷尽一生,疯魔般搜寻“无忧至宝”的偏执身影……
一个荒谬却令人战栗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他。
难道……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秘,并非只是传说?而花不渡索要那两个孩子,与此有关?
他猛地攥紧了桌上的玉瓶,冰凉的触感刺得他掌心一痛。若真如此,那这场交易的核心,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邃、也更为……恐怖。
烛火摇曳,将北堂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正如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他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目光在那白玉瓶与窗外沉沉的夜色间来回游移。花不渡描绘的宏图固然诱人,那至高无上的权柄,那足以横扫天下的药人大军,每一样都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每一次,当那念头炽热得几乎要吞噬理智时,濒死时那种彻骨的冰冷与绝望便会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让他骤然清醒。
他怕了。他是真的怕了。比起再度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宁愿抓住眼下这尚能掌控的、虽则屈辱却实实在在的生机。
终于,他深深吸进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满腹的野心与不甘都随之排遣出去。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玉瓶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果断地将它抓起,塞入怀中贴身藏好。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奏折,亲手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提笔蘸墨,笔锋落在纸上,一字一句,写下了向北堂少彦负荆请罪,自请流放燕龙门的奏表。
在落下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然而,在起身之前,他心中已定下最后一个念头——
他必须,再见母妃一面。
翌日黎明将至,我在宫外疯玩了一整日,终究还是被父皇和父亲派出的两路人马“请”回了皇宫。
养心殿内,我鼓着腮帮子,一脸幽怨地瞪着眼前这两位爹。我才六岁啊!贪玩些怎么了?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地把我逮回来么?
北堂少彦却浑然不觉我的不满,依旧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将一本奏折塞到我手中。“嫣儿,你来瞧瞧这个。”他冲我眨眨眼,“说说看,你怎么想?”
我无奈地接过奏折,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自请流放?
北堂弘这唱的是哪一出?
这可半点不像他往日作风。
还有这燕龙门……又是什么地方?
侍立一旁的卫森见状,连忙躬身解释:“公主殿下,燕龙门位于我大雍西部边境,与古汉国接壤,历来是朝廷流放重犯之地。那里三教九流汇聚,多是亡命之徒,可谓鱼龙混杂,凶险非常。”
我蹙起眉头,小小的手指在奏折上轻轻敲打。这事,绝不简单。
我放下奏折,朝北堂少彦轻轻摇头,一时之间,我也猜不透北堂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请流放……我冷笑着,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真心悔过。
不知为何,梦境中那个密室里北堂弘精神分裂的恐怖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样一个疯子会真心改过?反正我是不信的。
那他想见太后一事,嫣儿怎么看?北堂少彦追问道。
我稍作思索,正色回答:大雍以仁义治天下,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如今太后神智不清,若我们连这最后一面都不允,不但朝臣非议,便是百姓也会将我们好不容易挽回的声誉再次击碎。我站起身来,语气坚定,所以,让他们见。但——我必须在一旁看着。
我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北堂少彦身上。六岁孩童的身躯里,是不容置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