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幽 徐州
徐州城外三十里,风云山庄的一处隐蔽货栈,原本是南来北往商队歇脚补给的平静据点。晨曦刚撕裂天际的鱼肚白,薄雾尚未散尽,林间的鸟鸣便骤然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不是马蹄,而是整齐划一、沉闷如雷的踏步声,以及金属甲叶摩擦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细响。
“敌袭——!”
了望塔上值守的护卫只来得及嘶吼出这两个字,一支乌黑的弩箭便穿透薄雾,精准地钉入了他的咽喉。尸体从高塔栽落,重重砸在堆满草料的空场上,惊起一片尘土。
季泽安是从梦中直接被这声闷响和随即爆发的惨叫惊醒的。他甚至来不及套上外袍,抓起枕边的长剑便冲出了房门。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货栈外围简陋的木栅栏已被粗暴地撞开数个缺口,潮水般的士兵正汹涌而入。这些士兵清一色暗沉皮甲,外罩南幽边军制式的灰褐色战袄,手持制式长刀或劲弩,行动间沉默迅捷,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山匪流寇。更令人心寒的是,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见人就杀,但只杀明显穿着大雍服饰、或操大雍口音的风云山庄所属。几个惊慌失措从房中跑出的南幽本地伙计,瑟缩在墙角,那些士兵却看也不看,径直从他们身边冲过,刀锋直指闻讯赶来的山庄护卫。
“结阵!向西院粮库退!依托房屋抵抗!”季泽安的怒吼压过了最初的混乱。他身边,师洛水已如鬼魅般出现,短剑出鞘,眼神冰冷;追风则像一阵真正的风,几个起落便蹿上房顶,手中连珠弩机括连响,试图压制冲在最前的几名敌军弩手。
然而,敌军的数量远超预估,且训练有素。他们分成数股,一股正面强攻,吸引火力,另几股则快速迂回,试图包抄侧翼,切断退路。箭矢如蝗,破空尖啸,不断有护卫中箭倒地,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将清晨的宁静撕得粉碎。
“庄主!东面挡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的护卫头目踉跄着退到季泽安身边,肩头插着一支羽箭。
季泽安挥剑格开劈来的一刀,反手刺入那名敌兵的小腹,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洛水,带人烧了西院的货!不能留给他们!追风,压制右翼弓手!”
命令迅速被执行。西院囤积的货物多是布匹、药材,火油泼上,一支火箭射出,顷刻间烈焰升腾,浓烟滚滚,暂时阻隔了部分追兵,也遮蔽了视线。但这点阻碍显然无法持久。
季泽安一边挥剑搏杀,一边心急如焚。这不是偶遇的劫掠,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的明确的屠杀!对方是谁?南幽的军队?可为什么只杀大雍人?乌图幽若!这个名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脑海。自己十天前才与她秘密会面,达成了初步的协议,用无忧先王遗骸和部分故土交换和平。难道那一切温情脉脉的言辞,都是麻痹自己的毒药?这女子,竟狠绝至此,前脚言和,后脚便派兵截杀?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疼。他猛地侧身,剑光划过一道弧线,将一名试图偷袭的敌兵开膛破肚。肠肚流了一地,血腥气熏人欲呕。周围,他带来的护卫、风云山庄的精锐,正在一个个倒下。他们或许武功不弱,或许忠诚勇悍,但在成建制、配合无间的军队面前,个人的勇武被无限削弱。往往刚挡住正面劈来的刀,侧翼刺来的矛就已洞穿了身体;刚砍翻一名敌兵,数支弩箭便从不同角度攒射而至。
惨烈。
断臂残肢随处可见,鲜血浸润了泥土,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伤者的哀嚎被喊杀声淹没,濒死者的眼神凝固着不甘与恐惧。师洛水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黑衣被血浸透,更显黏腻,但他手中的短剑依旧毒蛇般刁钻,专挑甲胄缝隙下手。追风在房顶上穿梭,箭囊已空了大半,只能凭借身法躲避箭矢,偶尔用匕首与攀上屋顶的敌人缠斗。
“庄主!人数太多了!我们被围死了!”又一名心腹在季泽安眼前被乱刀砍倒。
退!必须退!困守只有死路一条!
季泽安的大脑飞速运转。退回容城?容城是大雍边境,按理说是最安全的方向。但此刻追杀他们的,极可能就是南幽的正规军,退回容城的路,会不会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那么,深入南幽,前往黑水城,与追踪药人下落、很可能已经潜入南幽的卓烨岚、陆知行汇合?
这个念头极为冒险。黑水城在南幽腹地,此去路途遥远,追兵在后,沿途关卡林立,无异于闯龙潭虎穴。但是……季泽安眼中闪过决绝。一来,卓烨岚他们追踪药人,或许已触及南幽国的核心秘密,甚至可能找到失踪的陆染溪,于公于私,都值得一搏。二来,他必须弄清楚,乌图幽若为何出尔反尔!这背后是否还有慕青玄的操控?南幽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若真是南幽朝廷背信弃义,那他更要深入虎穴,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和平”表象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脓疮!
“所有人听令!”季泽安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压过周围的混乱,“放弃货栈!向东南方向突围!进山!目标——黑水城!”
“进山?去南幽腹地?”有人惊呼。
“没时间解释了!想活命的,跟我冲!”季泽安不再多言,长剑一指东南,那是货栈后方相对薄弱、靠近山林的方向。师洛水和追风立刻会意,一左一右护住他的两翼,剩下的护卫们也知道留下必死,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呐喊,跟在季泽安身后,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向东南方向的敌军阵线撞去!
突围,是比固守更惨烈的消耗。
季泽安冲在最前,剑光化作一片凛冽的寒幕,所过之处,血花不断绽放。但敌军的反应极快,立刻便有更多的士兵向这个方向汇聚,长枪如林,箭矢如雨。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被后续的同伴或敌人践踏;不断有人在接战中力竭,被数把兵器同时刺穿。
师洛水的短剑擅长近身诡杀,在这种正面冲锋中颇为吃亏,身上又添新伤,但他眼神狠厉,毫不退缩。追风试图用轻功扰乱敌军阵型,但敌军中显然也有高手,几支角度刁钻的弩箭险些将他射落。
最惨烈的是那些普通护卫。他们或许没有顶尖的武功,但忠诚与求生欲支撑着他们死战。一个护卫被长枪刺穿大腿,倒地后仍死死抱住一名敌兵的小腿,任由其他敌兵刀砍斧劈也不松手,为身后的同伴创造了刹那的机会。另一个护卫后背插着三支箭,却咆哮着撞入敌群,用身体和最后的气力撞倒了好几人……
季泽安眼睁睁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心如刀绞,但他不能停,甚至不能回头。他只能挥舞着越来越沉重的长剑,机械地劈砍、突刺,向着那片象征着渺茫生机的山林,一寸一寸地推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敌人的,自己人的,分不清楚。手臂因为过度挥砍而麻木,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在丢下了不知多少具尸体后,他们冲破了最后一道薄弱的拦截,踉跄着冲入了山林边缘。敌军似乎对贸然进入山林有所顾忌,追击的速度慢了下来,但箭矢依旧不断从身后飞来,带走落在最后的几条性命。
季泽安不敢停留,带着仅存的、不足出发时三分之一、且个个带伤的人马,一头扎进了茂密的山林。身后,货栈的方向,浓烟依旧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而那片他们刚刚浴血冲出的土地上,已是尸横遍野,宛如修罗屠场。
直到深入山林数里,身后的追兵声和箭矢破空声才渐渐稀落。季泽安靠在一棵大树下,剧烈地喘息着,汗水、血水混合着泥土,让他狼狈不堪。清点人数,出发时近四千精锐,如今跟在身边的,已不足八百,且大半带伤,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失去同伴的悲恸。
师洛水撕下衣襟,沉默地为自己包扎着最深的伤口。追风则攀上树梢,警惕地了望后方。
季泽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望向黑水城的方向,眼神冰冷而坚定。货栈的鲜血不会白流,兄弟们的命不会白丢。乌图幽若,慕青玄,无论你们在谋划什么,我季泽安,定要亲自去黑水城,掀开这层染血的帷幕,看个清清楚楚!
山林幽深,前路未卜,但复仇与求索的火焰,已在幸存者的心中,烈烈燃烧。
山林深浓如墨,白日里惨烈的厮杀与奔逃,将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取得干干净净。伤口在汗水和尘土的浸染下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疲惫到极致的肺腑。季泽安带着仅存的不足八百人,在暮色彻底吞噬天光前,终于找到了一处隐蔽在山坳背阴处的天然岩洞。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半掩,内里不算宽敞,却足够众人挤在一起,暂时躲避可能存在的追兵与山林夜间的寒气。没有人敢生火,那光亮与烟气在寂静的山林中无异于招魂的旌旗。他们只能就着洞口漏进的、微弱的星月光辉,摸索出怀中早已被血汗浸得发硬的面饼,就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艰难地吞咽。咀嚼声,压抑的痛哼,粗重的喘息,还有竭力克制的、失去同伴的悲泣,在黑暗的洞穴中交织成一片沉重的低鸣。
季泽安靠坐在冰凉的岩壁上,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是草草用撕下的衣襟捆扎,依旧渗着血。他闭着眼,却没有睡意。白日里那些倒下的面孔,护卫们绝望的呐喊,敌兵冷酷的眼神,还有货栈冲天而起的火光,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乌图幽若……出尔反尔。
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不仅仅是因为背叛带来的愤怒,更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南幽的局势,可能比他预想的、比北堂嫣收到的“和解”消息,要凶险诡异万倍。慕青玄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支训练有素、只杀大雍人的军队,是乌图幽若的私兵,还是南幽朝廷已然统一了意见,要对大雍动手的前兆?
他必须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必须让嫣儿知道,南幽的“和平”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腥甜,季泽安摸索着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用层层软绸包裹的物件。揭开绸布,温润朦胧的辉光立刻驱散了身周一小片黑暗——那是一颗品质上乘的夜明珠。光线柔和,仅能照亮他身前尺许范围,堪堪够他视物,又不至于光芒外泄引来注意。
他又取出一个防水的薄皮筒和一小截特制的炭笔。借着夜明珠的光,他迅速在极薄的韧性皮纸上书写。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每一划都凝聚着沉甸甸的危机感:
「嫣儿,徐州据点遇袭,疑为南幽正规军所为,专戮我大雍之人,手段狠绝,训练有素。我部伤亡惨重,现存不足八百,皆已负伤。此前与乌图幽若所议,恐已成空,或其身不由己,或南幽朝局有变。慕青玄动向不明,药人之患未除。我已决意率残部前往黑水城,一则与烨岚、知行汇合,探听染溪消息;二则,必须亲眼看清南幽腹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南境恐有大变,容城、青州一线务须严加戒备,不可轻信南幽使团之言。万望珍重,切切。」
写罢,他将皮纸仔细卷好,塞入皮筒,封口用特制的蜡丸密封。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手,放到嘴边,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呼哨声。
扑棱棱——
轻微的翅膀振动声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道黑影灵巧地穿过挤挨的人群,落在季泽安抬起的手臂上。那是一只通体羽色深灰、唯有眼周一圈金褐的鹰隼,体型不大,眼神却锐利无比。它显然也经历了白日的混乱,羽毛有些凌乱,但精神依旧抖擞,歪着头,用喙轻轻蹭了蹭季泽安的手指。
季泽安将密封的皮筒小心地系在惊云腿部的特制轻巧信囊中,确保牢固无误。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惊云冰凉光滑的羽毛,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与托付。
“惊云,”他压低声音,对着这只通人性的伙伴说道,仿佛它能听懂每一个字,“去找嫣儿。去京都。用你最快的速度,避开所有可能的拦截。”他的眼神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凝重,“南幽……可能要变天了。把这消息,平安带到她手里。”
惊云低低地“咕”了一声,金色的瞳孔映着夜明珠的光,仿佛真的明白了这趟使命的千钧重量。它用头再次蹭了蹭季泽安的手,然后振翅而起,在低矮的洞穴内一个轻盈的回旋,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穿出藤蔓遮掩的洞口,融入了外面深沉无边的夜色之中。
季泽安保持着仰望洞口的姿势,久久未动。夜明珠被他握在掌心,光华收敛,洞穴重新陷入一片压抑的黑暗。只有风声穿过藤蔓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亡魂哀歌,也像是在预告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这片土地上空酝酿、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