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勉强从厚重的云层里挤出几缕,照在泥泞的官道上。空气里那股子雨水混着烂泥的土腥气还没散尽,叠加上从“悦来客栈”带出来、仿佛已渗进骨子里的陈年血腥和莫名怪味,直熏得人脑仁发胀。
我在墙根底下蜷了一宿,浑身骨头跟生了锈的门轴似的,每动一下都咯吱作响。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和衣料窸窣声,是冷月。我撑着墙站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乱叫的破门板。
她背对着门口,正跟肩上重新包扎的布带较劲。晨光从破窗洞漏进来,描在她侧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还硬撑着那股熟悉的清冷锐利。可仔细瞧,眼底深处全是强压下去的疲惫和驱不散的寒意。听见门响,她动作一顿,头也没回,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有事?”
我揉着酸痛的腰,往门框上一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看冷大捕头还喘气儿不,顺道问问早饭钱……昨晚那点‘辛苦费’,您看……”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把市侩劲儿拿捏得十足。
她压根没接茬,只冷冷甩过来一句:“收拾东西,准备走。王镖头怎么样?”
“半死不活,还能喘气,”我撇撇嘴,“楼下柴房里捆着的那俩,嚎得倒是小声点儿了。”
她“嗯”了一声,没再理我,继续跟肩上的布条较劲。那毒刃留下的伤口周围,皮肤依旧透着不祥的青黑色。她动作稍大,牵动伤处,眉头猛地一蹙,牙关紧咬,愣是没吭声。
看着她那笨拙又死撑的模样,我心里那点讨钱的劲头忽然淡了。算了,跟个重伤号计较什么。我转身下楼,去后院马厩牵马。
我的瘦马“老伙计”有气无力地甩甩尾巴。冷月那匹黑马倒是精神,见我靠近,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溅起几点泥浆。王镖头几乎是被我半拖半拽弄上马背的,看我的眼神,活像我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柴房里那俩?冷月只找了更粗的麻绳把他们捆结实,塞进柴房深处,用破烂杂物堵了个严实。
“饿死在里面算谁的?”我牵着马,朝柴房努努嘴。
冷月已翻身上马,动作因肩伤明显滞涩了一下,但很快稳住,残鸢剑斜挎身侧。闻言,她冷冷瞥了一眼柴房方向,声音像结了冰的石头:“死有余辜。”
行,官爷说了算。我费劲爬上“老伙计”的背。三人两马,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和血腥气,终于离开了那座阴森晦气的客栈,沿着泥泞官道,往栖霞山庄走去。
越靠近山庄,路上车辙脚印越发密集。道旁杂乱山林渐被修剪齐整的松柏枫树取代,层层秋色染上山头,红黄交织,倒不负“栖霞”之名。可空气里却飘荡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连鸟叫都稀落了许多。
晌午时分,那座依山而建、气势逼人的山庄终于映入眼帘。朱漆大门高耸,石狮子龇牙咧嘴,门楣上“栖霞山庄”的金字匾额在雨后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山庄顺山势层层铺开,飞檐斗拱隐现林间,规模远超想象。内外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烈火烹油的喜庆。
可大门前的气氛却透着异样。进出的江湖客络绎不绝,鲜衣怒马,兵刃晃眼,谈笑风生间,眼神深处却藏着审视与警惕。两排劲装护卫挎刀而立,目光如刀,对每位宾客严格盘查。肃杀之气,不似迎宾,反似戒备。
“呵,好大的排场,”我勒住马,眯眼打量,“这寿宴,知道的说是贺寿,不知道的,还当是鸿门宴开席呢。”
冷月无视我的调侃,亮出六扇门腰牌。护卫首领神色一凛,恭敬抱拳:“原来是冷总捕头!失敬!盟主早有吩咐,您请直接入内!”态度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这位是?”首领目光落在我身上,审视着我鼓囊的钱袋和袖口。
“沈砚,协助办案。”冷月语气不容置疑。
首领犹豫一瞬,侧身让开:“沈先生请。”那目光依旧像钩子似的在我身上刮了一遍。
啧,看什么看?我挺直腰板,牵紧缰绳,跟着冷月进了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一进山庄,表面的喜庆立刻显出一种虚假的浮华。前庭广场上,各色江湖人物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僧袍和尚、道袍道士、劲装剑客、彪悍刀客……鱼龙混杂。空气里弥漫着酒肉香、脂粉味、汗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绷得人头皮发紧的紧张感。不少目光扫过冷月的玄色官服时,都带着忌惮与疏离。
“冷捕头!”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只见须发皆白、身材魁梧的“开山掌”孟开山排众而来。他脸上堆着豪爽笑容,眉宇间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愁云。
“孟前辈。”冷月抱拳行礼,声音清冷,却多了几分敬意。
“可算盼到了!”孟开山目光如电,扫过冷月苍白的脸和肩头包扎痕迹,沉声道,“路上……不太平?”
“遇了点小麻烦,已处理。”冷月不愿多谈。
孟开山点头,目光落在狼狈的王镖头身上。
“这位是沈砚沈兄弟,一路援手,助我擒杀了血手屠夫孟彪。”冷月介绍道,又指王镖头,“这位是振威镖局王镖头,是被孟彪截杀的重要证人。”
“孟彪?!”孟开山眼中厉色暴闪,“这恶徒伏诛了?!好!沈兄弟好身手!老夫孟开山,谢过了!”他声若洪钟,抱拳一礼,劲风扑面。
“孟老哥客气了!”我立刻换上市侩笑容还礼,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后那几个气息沉凝的随从。
安排王镖头下去治伤后,孟开山引我们穿过喧嚣前庭,走向一处僻静偏厅。“雷兄正在书房处理紧急事务,寿宴在即,琐事繁多。他知晓苏家案子,本想亲自相迎,奈何抽不开身,特命我在此等候。”
偏厅檀香袅袅,隔绝了嘈杂。孟开山屏退左右,亲自斟茶。
“冷捕头信中提及,苏家灭门案线索指向山庄附近,”孟开山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雷兄与我皆万分重视。不知冷捕头此行是否有所获?与孟彪截杀王镖头一事是否有关联?”
冷月端茶轻拨茶叶:“孟彪劫镖,图的是财货。王镖头护送的只是送往青州福寿堂的普通药材,价值不高,路线与山庄并无交集。孟彪选择在黑风林动手,时间地点,过于巧合。”
她放下茶杯,目光锐利:“更可疑的是,我们在悦来客栈截获一批伪装成香料的货物——迷魂草,尸陀罗根,人面蛾干粉。”
“什么?!”孟开山脸色骤变,猛地起身,须发戟张,气势勃发,震得茶杯作响,“失魂引的原料?!那客栈掌柜怎么说?”
“供称货物是送往栖霞山庄,寿宴所用。”冷月声音冰珠砸玉盘。
“混账!血口喷人!”孟开山怒不可遏,一掌拍裂紫檀茶几,“栖霞山庄光明磊落,岂会用此等邪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那掌柜何在?老夫要亲自审问!”
“客栈遭遇伏击,掌柜与其同伙已被制服,但其中一人在最后时刻服毒自尽,线索中断。掌柜与另一主犯,被我暂时羁押在客栈柴房。”
孟开山胸膛起伏,强压怒火:“此事老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冷捕头,那批邪物……”
“已就地封存掩埋。”冷月道,“当务之急,是寿宴安全。山庄近日是否异常?宾客之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孟开山眉头紧锁,重又坐下,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异常……唉,不瞒二位,自少盟主在书房离奇暴毙,山庄上下便人心惶惶。雷兄强撑精神操办寿宴,实是想借此召集英雄,共查真凶!至于宾客……”他压低声音,扫了眼门窗,“鱼龙混杂。嵩山派岳松涛,青城派余沧海,铁剑门司徒雄,还有‘鬼书生’无尘……甚至连报国寺玄慈方丈也亲临了。表面贺寿,暗地里……”他摇头不语。
少盟主离奇暴毙?七窍流金?我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再联想客栈里的“失魂引”原料、淬毒短刃、山庄压抑气氛……种种线索碎片在脑中碰撞,隐隐指向令人不安的方向。
“冷捕头一路辛苦,又负了伤,先在此休息。”孟开山起身,“老夫这就去禀报雷兄,并立刻派人去客栈提押人犯!寿宴酉时开席,届时请二位务必出席。真相……或许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他眼中精光锐利,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孟开山匆匆离去。偏厅只剩我和冷月。
她端坐如松,但肩伤让她无法完全放松。脸色在檀香氤氲中更显苍白。她端起凉透的茶,小啜一口,眉头微蹙。
“冷捕头,”我靠进椅背,翘起二郎腿,声音懒洋洋,“看这架势,您这寿宴还真是一场鸿门宴啊。我那五百两赏金,现在看着好像有点不够买命钱?”我搓搓手指,“您看这风险系数飙升得……是不是考虑加点钱?”
冷月冷冷扫我一眼,活像看一堆碍眼的垃圾。她没说话,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六扇”字样的铜牌,推到我面前。
“孟彪的赏金凭证,”声音毫无起伏,“凭此物,去任意六扇门分舵,可领纹银五百两。‘辛苦费’,”她加重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待此间事了,按律另算。”说完,她闭上眼,似乎多看我一眼都费神。
嘿,凭证到手!我立刻抓过铜牌,沉甸甸的,硌着手心,却带来踏实的满足感。五百两,到手一半!
“谢冷捕头!”我眉开眼笑,把铜牌揣进怀里最贴身处,“您先歇着!我外面转转,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有没有别的赚钱门路。”我拍拍屁股起身。
冷月依旧闭着眼,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走出偏厅,喧嚣人声和复杂目光再次扑面而来。我脸上挂起人畜无害的市侩笑容,像条滑溜泥鳅融入人流。但目光却像猎鹰,飞快扫过那些鲜衣怒马的江湖客。
嵩山派岳松涛声若洪钟,与弟子说笑,眼神却鹰隼般警惕四周。青城派余沧海面白微须,眼神阴鸷,独自小酌。铁剑门司徒雄沉默如铁塔,怀抱无鞘铁剑。“鬼书生”无尘摇着骷髅扇,与几个小门派掌门低语,毒蛇般的眼睛在大派掌门身上扫视。报国寺玄慈方丈宝相庄严,与武林名宿寒暄。
冷月坐在靠近主位通道的位置,玄色劲装,肩伤被外袍遮掩,坐姿笔挺,面前一杯清水,残鸢剑静靠桌边。目光冷静,扫视全场。
我装作好奇四处溜达,目光却黏在守卫换班规律、通向内院的路径、以及某些行踪诡秘的身影上。
走到一处回廊拐角,我停下假装欣赏红枫。眼角余光锁定不远处一座独立小院,守卫森严,门扉紧闭,死寂与喧嚣格格不入。
一个青衣小厮端着茶盘低头匆匆走来,似要往小院去。经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微风,一股极淡的……香烛纸钱焚烧后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和悦来客栈邪物残留极其相似的怪味?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小院……难道就是……
身后,一个阴阳怪气、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清晰响起:
“啧啧啧,这位朋友,面生得很啊?瞧着不像是来贺寿的,倒像是……来踩盘子的?”
我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随即绽开更灿烂的弧度,缓缓转身。
只见“鬼书生”无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后几步远处。他慢摇骷髅扇,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狭长眼睛里淬着毒,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目光在我袖口和腰间钱袋停留片刻。
“这位兄台说笑了,”我拱拱手,笑容可掬,眼神却冷了下来,“在下沈砚,混口饭吃的赏金猎人,承蒙冷捕头不弃,带进来长长见识。踩盘子?”我拍拍钱袋,一脸无辜,“那可是梁上君子的勾当,我胆子小,可不敢干。赚点辛苦钱,正大光明。”
无尘摇扇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容更深:“哦?原来是冷捕头身边的人?失敬失敬!沈兄弟……好兴致啊。”他的目光越过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座死寂院落,又转回我脸上,声音压低,带着渗人阴寒,“栖霞山庄这地方,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只是这风水……似乎有点问题?少盟主刚走不久,怨气未散呐。沈兄弟四处溜达,可要当心,别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轻飘飘,却像冰锥子扎进耳朵。
“谢兄台提醒!”我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机锋,“倒是兄台你……”我的目光在他骷髅扇和苍白脸上扫过,“印堂发暗,气色不佳,怕是昨夜没睡安稳?山庄怨气这么重,兄台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无尘脸上笑容敛去几分,眼神瞬间阴鸷。他深深看我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冷哼一声,摇着扇子转身融入人群,转眼不见踪影。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脸上笑容慢慢冷下。鬼书生……果然名不虚传。刚才那番话,是警告?还是试探?那座守卫森严、飘着焚香和怪味的小院……十有八九,就是少盟主雷英暴毙的书房!
香烛纸钱的味道……残留的怪味……失魂引的原料……指向栖霞山庄的苏家案线索……
我抬头看天,离寿宴开席还有几个时辰。这栖霞山庄的寿宴,哪里是来喝酒吃肉的?分明是群狼环伺,步步惊心!
我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铜牌和染血银票,深吸一口气。
五百两,到手一半。可剩下的那半“辛苦费”想要到手,怕是要在这龙潭虎穴里,真刀真枪地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