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内,死亡的寂静与刺鼻的药味凝固在一起。阿福佝偻的尸体伏在地上,至死紧握着那枚褪色的木头蝴蝶发簪,仿佛那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与女儿团聚的唯一凭证。油灯的光晕在他僵硬的侧脸上跳动,映照出那份最终凝固的、混杂着无尽悲凉与一丝诡异释然的空洞。
冷月蹲在尸体旁,沉默地检查着。她并非冷血,只是职责让她必须从这浓烈的个人悲剧中,剥离出关乎更多人性命的真相。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阿福另一只紧握的拳头指甲缝里,取出那几粒微小的、亮晶晶的毒药结晶,与从雷万霆指甲缝里发现的如出一辙。她又比对了阿福鞋底暗红色的湿泥与墙角那堆特殊粘土,确认无误。
“直接证据链完整。”她站起身,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毒药是他配的,下毒的手法(至少香炉这一部分)是他实施的,复仇的动机确凿无疑。从表面看,阿福就是杀害雷英和雷万霆的直接凶手。”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那幅炭笔少女画像,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老哑巴,一生卑微,最终用这种极端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血海深仇,也了结了自己。江湖恩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但是,”冷月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充塞着死亡和罪恶的陋室,“就像你刚才说的,太‘干净’了,也太‘巧合’了。”她走到那张破木桌前,指尖拂过那些粗糙的碾槽、药杵。
“一个常年与算盘账本打交道的哑仆,从哪里得到‘失魂引’这种苗疆邪术的完整配方?又是从哪里学到提炼‘七步金’这种罕见奇毒的方法?这些知识,绝非一个山庄账房所能接触。”
她拿起那个写着“七步金”的空瓶,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还有这毒的名字,透着一种刻意的邪气,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而非民间俚称。”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阿福那件灰布外衣的撕裂处,那崭新的茬口在油灯下泛着白丝。“这个裂口,”她蹲下身,仔细查看,“边缘整齐,是被某种尖锐、细小的钩子瞬间刮开所致。这种痕迹,与鬼书生无尘那柄折扇边缘的精钢倒钩,完全吻合。”
我凑过去看,点头道:“没错!在聚英堂混乱时,无尘确实靠近过阿福所在的方向!这老小子,果然不干净!”
“不止如此。”冷月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堆暗红色粘土旁,“这种粘土,孟前辈刚才辨认过,山庄内只有后山废弃陶窑附近有少量产出,黏性重,颜色特殊,并非本地常见土质。阿福一个外院仆役,如何能频繁接触并带回这么多?”
她又指向桌腿下几片被踩碎的、画着奇怪符号和结构的草纸屑:“这些残片,虽然粗糙,但线条走向,明显是某种精巧机关的示意图。一个哑巴账房,能有这等绘图和设计能力?”
冷月的目光最终回到阿福的尸体上,语气沉冷如铁:“阿福的仇恨是真的,他的行动也是真的。但他就像一把刀,一把被仇恨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可这把刀本身,不会自己去找淬毒的配方,不会自己设计杀人的机关,更不会自己懂得利用声波乐理来触发陷阱。”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破败的墙壁,望向栖霞山庄深处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物是人非的聚英堂方向。
“有人找到了这把充满恨意的‘刀’。”她一字一顿地说,“有人给了他‘失魂引’的配方,给了他‘七步金’的毒药,甚至可能直接提供了宫灯机关的设计图,并指点他如何利用乐师和内应完成声波触发。这个人,或者这个组织,利用了阿福的复仇之心,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帮阿福复仇那么简单。挑起栖霞山庄内乱,嫁祸孟开山,毒杀武林盟主……这一连串事件,足以让整个江南武林陷入猜忌和混乱。”我接口道,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好大一盘棋!阿福至死,恐怕都只是别人棋盘上一枚过河卒子,用完了,也就弃了。”
“而那个递刀的人,”冷月眼神冰冷,“鬼书生无尘,绝对是关键一环。他的煽风点火,他的适时出现和消失,还有他扇子留下的痕迹……他很可能就是那个直接与阿福接触、传递资源和指令的‘信使’。”
就在这时,屋外远处传来更加清晰和持久的喧嚣!不仅仅是孟开山追捕无尘的呼喝声,还夹杂着新的、更加混乱的惊叫和奔跑声!
一个山庄护卫连滚爬爬地冲到土坯房外,气喘吁吁地急报:“冷、冷总捕头!沈、沈先生!不好了!孟爷没追上那鬼书生,让他从后山悬崖险径溜了!还、还有……乐师班子清点人数,那个吹奏关键长音的箫师……不见了!像是早就趁乱跑了!”
无尘逃脱!关键乐师失踪!
这两个消息,如同最后两块拼图,重重地砸在了我们刚刚形成的推论之上。
冷月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冰冷似乎让她肩头的伤痛都减轻了几分。她看了一眼地上阿福的尸体,又望了望无尘消失的方向。
“刀已折,但执刀的人,还隐藏在幕后。”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把火,他们既然点起来了,就不会让它轻易熄灭。栖霞山庄,只是开始。”
她转向我,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理智:“沈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要立刻回去,将我们的发现和推断告知孟前辈。阿福是凶手,但真相,远未结束。”
我们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太多仇恨与阴谋的陋室,转身投入冰冷的夜色。身后,是阿福无声的结局;面前,是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的江湖路。执刀人之影,已悄然显现下一处猎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