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如同沉重的棉絮包裹着我。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左肩胛下方那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搅动。那支该死的毒箭!箭头淬炼的幽蓝毒素如同附骨之蛆,在血液里奔流、燃烧,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温热的血液,从那个伤口一点点流逝,浸透了背后冰冷的石板。
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厚重的棉布。工坊里混乱的声音——熔炉火焰的噼啪、污水滴落的滴答、还有那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但有一个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刺破了这片混沌,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扭曲的狂热,狠狠砸进我的意识深处。
“…苏七!你这叛徒!”
是苏墨的声音。愤怒,痛心,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离我似乎不远。
叛徒?苏七?那个刚刚如同鬼魅般出现的、手持骨笛、戴着银灰面具的家伙?
我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神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野里一片摇晃的光影和色块。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勉强聚焦。
冷月半跪在我身侧,一只手死死按在我肩胛下方箭孔稍远的位置,试图减缓失血。她的脸色苍白,紧抿着唇,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死死盯着前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愤怒、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是因为我刚才那不要命的飞扑吗?她的指尖冰凉,按在我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而在我们前方不远处,苏墨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玄色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正对着那个立于倾倒梁柱上的黑影怒目而视。他的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
黑影——苏七,或者说,烬生——就那样随意地站着,姿态慵懒,仿佛刚才那致命毒箭与他无关。他手中那支森白的骨笛缓缓转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冷光。银灰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薄的嘴唇,此刻正勾起一个极其夸张、充满嘲讽的弧度。
“叛徒?”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清晰地穿透工坊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和刻骨的怨毒。“‘苏?’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扭曲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怨毒低语:
“记住,我叫烬生!灰烬的烬,新生的生!” 他猛地抬手指向冷月,那根手指如同枯枝,带着毁灭一切的指向性,“看看她!苏婉月!宗家的大小姐!生来高高在上,锦衣玉食!金枝玉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控诉:
“而我们分家呢?累死累活!耗尽心血!像牛马一样供养着宗家这棵腐朽的大树!可结果呢?!连看一眼祖传的核心机关图谱,都他娘的是奢望!是僭越!是罪过!”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恨一口气喷吐出来:
“当年!我家破人亡!父母惨死,幼妹不知所踪!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宗家在哪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在哪里?!他们可曾派过一个人?!可曾给过一粒米、一滴水?!他们冷眼旁观!他们把我们分家子弟的命,看得比草芥还不如!”
烬生!灰烬重生…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带着毁灭与复仇的气息。随着他血泪般的控诉,我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拉入了另一个时空。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碎、压抑的画面碎片,如同冷月或苏墨记忆深处的回响,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海:
画面一: 一座森严、古老、弥漫着陈旧木头和油墨味道的巨大宅邸。宗祠大门紧闭,鎏金的匾额在阴影中显得沉重无比。一群穿着简朴、面带疲惫和敬畏之色的分家子弟,包括一个眼神倔强、身形单薄的少年(幼年苏七),被宗家护卫冷漠地拦在祠堂门外。祠堂内,隐约传来宗家长老们严肃的议事声,还有宗家子弟习练精妙机关术的机括转动声。少年苏七踮起脚尖,透过门缝渴望地张望,却被护卫粗暴地推开,呵斥声冰冷刺耳:“分家贱种,也配窥探宗家秘技?滚开!” 那少年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屈辱和深埋的怨恨。
画面二: 光线昏暗的分家作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金属粉尘和汗水的气味。无数分家工匠佝偻着腰背,在简陋的工台上挥汗如雨,打造着粗糙的零件或者进行着最基础、最繁重的组装工作。他们的手掌布满老茧,眼神麻木而疲惫。而作坊墙壁上,悬挂着精美的宗家机关图谱——却是残缺不全、模糊不清的复制品,关键部分被刻意抹去。一个中年分家工匠(或许是苏七的父亲)对着残缺的图谱长叹,眼中充满了无奈和不甘。
画面三: 火光!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一片低矮破败的房舍(分家聚居地)。哭喊声、惨叫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混乱的人群中,幼年的苏七满脸烟灰,惊恐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火焰吞没,父母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远处,宗家大宅灯火通明,高大的院墙隔绝了一切,显得冷漠而遥远。没有救援,没有问候,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绝望的余烬。少年苏七跪在废墟前,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着泪水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我本就昏沉的意识。我明白了,明白了苏七——烬生——那滔天恨意的来源。苏家,这个以机关术名震江湖的庞然大物,其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是如此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不公!宗家与分家,如同天堑。分家的血泪和牺牲,在宗家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供养大树的养料,是随时可以舍弃的草芥。烬生…他是从分家的灰烬中爬出来的复仇之鬼!
“是苏家!是那些该死的规矩!给了我灰烬!” 烬生(苏七)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的控诉如同泣血,“而无梦楼!伟大的三楼主!他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撕碎这一切虚伪枷锁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苏墨,最终落在冷月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宣告:
“我要让‘烬生’之名,响彻江湖!我要看着苏家!看着你们宗家引以为傲的一切!连同那些腐朽的规矩!一同在我手中——灰!飞!烟!灭!”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下。
苏墨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也被烬生血淋淋的控诉和那些闪回的画面所冲击。他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深沉的痛心和难以置信取代。他看着那个曾经熟悉的师弟,如今却化身为复仇的厉鬼,声音带着沉痛和沙哑:
“苏七!你…你疯了!宗家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无情!当年那场大火…”
“闭嘴!” 烬生厉声打断,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苏墨!你不过是宗家养的一条比较忠心的看门狗罢了!你以为你护着她(指向冷月),就能改变什么?就能抹平分家数十年的血泪?!” 他手中的骨笛指向冷月,笛孔仿佛择人而噬的兽瞳,“今日,就先从这位宗家大小姐开始!用她的血,祭我烬生之名!”
话音未落,烬生(苏七)眼中杀机暴涨!他不再废话,身形如同鬼魅般自梁柱上消失!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冷月斜上方!手中那支森白的骨笛不再是把玩的器物,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惨白厉芒,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刺冷月咽喉!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笛身之上,隐隐有幽绿色的诡异符文一闪而逝!
“小心!” 苏墨怒吼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身形如同炮弹般射出!他深知这叛徒的狠辣和骨笛的诡异,不敢有丝毫保留!双掌齐出,掌风呼啸如雷,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刚猛劲力,后发先至,狠狠拍向烬生(苏七)的侧肋!围魏救赵!
“哼!” 一直如同冰冷雕塑般旁观的赵天雄(贰先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他并未出手阻止烬生,铁钩手指在“千机”塔盾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冷月在我身侧猛地站起!残鸢短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剑鸣!面对烬生这凝聚了刻骨仇恨的必杀一击,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冰冷的战意和决绝!剑光如电,精准地迎向那点惨白的笛尖!
“叮——!”
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诡异的能量波动炸开!骨笛与残鸢剑尖碰撞处,竟爆开一圈肉眼可见的幽绿色涟漪!
剧痛和毒素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我的意识,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模糊地看到:
冷月闷哼一声,持剑的手臂剧烈颤抖,似乎被那诡异的幽绿能量所侵蚀,脚步踉跄后退。
苏墨狂暴的掌风狠狠印在烬生(苏七)匆忙回防的骨笛上,将其震得倒飞出去,撞在一堆废弃的零件上,发出哗啦巨响。
而赵天雄(贰先生)面具下的眼神,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玩味。
苏家的旧怨,如同被强行撕开的脓疮,在这寒光寺的修罗场中,彻底爆发。烬生的复仇之火,已然点燃。而我,只能在这无边的剧痛和黑暗中,无力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