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英堂内的空气,因冷月那句“需要和阿福谈一谈”而骤然凝固。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齐刷刷射向角落里那个始终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佝偻身影——账房哑仆阿福。
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褂子,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聚焦。那张布满深沟壑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紧握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老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孟开山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机关、毒药、声波触发……这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阴毒手段,竟然真的指向了这个在山庄里默默无闻几十年的老哑仆!他一步踏前,雄浑的气势如同山岳般压向阿福,声音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阿福!是……是你?!真是你干的?!”
阿福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鞭子抽中,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受惊的野兽在哀鸣。
冷月抬手,制止了孟开山进一步的逼问。她缓步上前,走到阿福面前几步远处停下,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她没有立刻厉声质问,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缓缓打开。
里面并非什么惊人物件,只是一方洗得泛白、边缘却绣着一朵歪歪扭扭小花的旧手帕。那小花绣工稚嫩,颜色也已褪去,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珍视感。
“阿福,”冷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方手帕,是在少盟主书房一个废弃的抽屉夹缝里找到的。上面的绣样,和一年前投井身亡的那个哑女……你养女小蝶生前常穿的一件旧衣上的补花,一模一样。”
“嗡——”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那桩被刻意淡化的旧事,再次被血淋淋地掀开。
阿福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平日的麻木刻板,而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刻骨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浑浊的老泪瞬间奔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纵横的沟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啊啊”的、破碎的嘶鸣从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他不再躲避冷月的目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她,又像是穿透了她,瞪向虚空中的某个仇影。他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墨迹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比划!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动作,而是带着血泪的、无声的控诉!
他先是指向西边少盟主书房的方向,脸上露出极致的痛苦和屈辱,双手做出一个粗暴撕扯、凌辱的动作!
接着,他手指猛地转向后院那口深井的方向,双手合十,然后猛地向外一分,做出一个投掷、坠落的姿势,脸上是老泪纵横的绝望。
然后,他收回手,重重地捶打自己的心口,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那颗被仇恨啃噬殆尽的心掏出来!最后,他手指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指向地面,再猛地抬起,直指聚英堂主位上雷万霆那已被白布覆盖的尸身!
(含义:雷英凌辱了我女儿!我女儿被逼投井!我恨!我更要恨纵子行凶、掩盖真相的雷万霆!)
这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那滔天的恨意和悲痛,如同实质的海啸,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连孟开山都看得怔住了,脸上怒火被一种复杂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所取代。岳松涛、余沧海等人也面露惊容,显然被这赤裸裸的仇恨所震慑。
冷月静静地看着,直到阿福的动作因激动和体力不支而稍微缓滞,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冰冷的审视:“所以,你承认了。雷英是你所杀,雷盟主也是你设计毒害的。”
阿福喘着粗气,泪流满面,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点头!他眼中没有任何狡辩或后悔,只有大仇得报后的空洞和决绝。
“但是,”冷月话锋一转,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阿福,“‘失魂引’的完整配方,从何而来?那种需要声波触发的精密机关,凭你一个账房仆役,如何能设计制作?那种连六扇门卷宗都罕有记载的‘七步金’奇毒,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核心!
阿福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显的困惑和茫然。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拼命地摇头,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他指向山庄高高的围墙之外,又指向乐师班子之前所在的方向,最后指向宾客中几个行踪诡秘、如今已不见踪影的身影(暗示无尘及其可能同党),脸上露出焦急和恐惧的神色。
(含义: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是外面的人给我的!是那些人!他们帮我!)
他似乎在极力表明,自己只是复仇的执行者,而那些更关键、更诡异的技术和资源,都来自外部!
就在冷月欲趁热打铁,进一步逼问那些“外面的人”的具体信息时——
阿福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决绝!那不是鱼死网破的攻击欲,而是一种……彻底解脱般的疯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怪啸,佝偻的身子爆发出与年龄外貌完全不符的敏捷和力量,不是扑向冷月或任何人,而是猛地侧身,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狠狠撞向了身旁一扇雕花木窗!
“哐啷——!”一声巨响,木屑纷飞!厚重的窗棂竟被他硬生生撞开一个破洞!
“拦住他!”冷月厉声喝道,身形已动!
但阿福的动作太快太决绝!他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带着满身的悲愤和绝望,一头扎进了窗外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
“追!”
冷月没有丝毫迟疑,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影子,紧跟着穿窗而出!残鸢剑的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他娘的!”我暗骂一声,也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颇为狼狈地从那个破洞钻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衣袍。
身后,传来孟开山惊怒交加的咆哮:“封庄!给老子围死了!所有出口加派三重人手!绝不能让这哑巴跑了!还有,乐师班子那几个人,都给老夫看住了!一个不准走!”
聚英堂内刚刚被阿福无声控诉所震慑的寂静,再次被新的混乱所取代。而真正的追猎,已在栖霞山庄深沉的夜色中,拉开了序幕。阿福的逃亡,是畏罪自杀,还是……要去见某个真正的幕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