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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的空气混杂着油脂、酒气和无数人身上散发的躁热,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低垂着头,帽檐压得极低,混在一列同样端着银质酒壶的侍从队伍里,像一滴水融入浊流,机械地跟着前方的脚步向前移动。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右臂那蠢蠢欲动的金纹,以及背后仿佛仍未散去的冰冷触感——那是冷月依靠过的温度。我必须极力压制住想要扭头看向偏殿方向的冲动,只能将全部精神力集中在感知周遭环境上。
丝竹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欢快,却莫名透着一股虚浮的喧嚣。前方灯火通明,宴席正殿就在眼前。领队的大太监尖着嗓子最后叮嘱:“都给我打起精神!眼睛放亮些!哪位大人酒杯空了立刻满上!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队伍缓缓涌入正殿。
刹那间,更为炽亮的光线和喧嚣的音浪扑面而来。大殿之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身着华服的百官及其女眷们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一派盛世欢宴的景象。珍馐美馔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与熏香、脂粉气混合,形成一种甜腻得令人头晕的氛围。
但我几乎瞬间就屏蔽了这些浮于表面的感官。我的注意力,像最敏锐的猎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御阶之下,那个端坐在紫檀木蟒椅上的身影——**赵胤**。
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蟒袍,玉带扣环,面带看似温和的笑意,正与身旁一位老臣低声说着什么,姿态闲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而,在我眼中,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粘稠而阴冷的灰黑色气息。那气息与我体内隰龙蛊母感受到的如出一辙——是龙脉被强行扭曲抽取后残留的污秽,混合着某种更深沉、更邪恶的蛊术能量,腥甜中带着腐朽的味道。仅仅是远远感知,就让我右臂的金纹一阵刺痛般的灼热,仿佛遇到了天敌,又像是被同源却堕落的污秽所激怒。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长时间注视他,那会引起高手的警觉。我端着酒壶,学着其他侍从的样子,沿着宴席的边缘悄无声息地走动,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官员们大多沉浸在宴饮的欢乐中,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异样。部分席位上的官员,虽然也在笑,也在交谈,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和紧绷,他们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瞟向赵胤的方向,带着敬畏与恐惧。而另一些,则显得异常兴奋,脸上泛着红光,言语动作都略显夸张,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兴奋剂所催化。
我的任务是为西侧第三列的几位官员斟酒。这几位看起来品阶不高,正高谈阔论着边关的“大捷”,唾沫横飞。
“王大人,您是没亲眼所见啊,那叫一个势如破竹!”
“是啊是啊,多亏摄政王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此乃天佑我朝!当浮一大白!来,满上满上!”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举着空杯,示意我倒酒。我上前一步,躬身,银壶微倾,清澈的酒液注入杯中,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就在我倒酒的瞬间,我注意到他举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额角也渗着细密的汗珠,与他亢奋的语气截然不同。
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这位小公公,手脚倒是利索。”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官员眯着眼笑道,自己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咂咂嘴,“啧,今儿这酒…味道似乎格外醇厚啊?宫里新酿的?”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酒?
我刻意放慢动作,借着给下一位倒酒的机会,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仔细分辨着酒液中散发的味道。除了粮食发酵的醇香,确实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异香。那香味…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隐隐勾动着人体内最原始的欲望,又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躁动感。
是**幻心草**!而且是被特殊炼制提纯过的!我在无梦楼的卷宗里见过相关记载!这东西少量能致幻助兴,但若是大量…或是配合别的东西…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内袋里,那枚冰冷碎裂的**血玉簪**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瞬间刺透衣料,让我胸口一凉。而贴近它放置的《天工秘卷·下册》,书页似乎也无风自动般,传递出一股阴邪的躁动。
它们在预警!
我猛地抬头,看向御阶之上的赵胤。他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交谈,正微微抬手。
乐师们的曲调随之一变!
原有的欢快丝竹之声渐渐低沉下去,一种幽深、诡谲的埙箫之声缓缓响起,如同从地底深处渗出,蜿蜒盘旋,钻入每个人的耳膜。那旋律古怪而压抑,时而如同情人低语,勾动心底最深处的私欲,时而又如同怨鬼哭泣,引出潜藏的恐惧与暴戾。
**《无梦曲》**!
虽然与我之前听过的调子有所变化,变得更加隐晦,更加难以察觉,但其核心的那种操控人心的邪异力量,如出一辙!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原本的喧哗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许多人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略微急促。那些原本就紧张的人,此刻更是脸色发白,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酒杯或衣袖。
“咦?这曲子…倒是别致…”刚才那胖官员晃着脑袋,眼神有些发直。
“是啊…听着…听着让人浑身发热…”另一个官员附和着,松了松领口。
山羊胡官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猛地举起我刚给他斟满的酒杯,像是要借酒压惊般,一口灌了下去。酒液顺着他嘴角流下,他也浑然不觉。
完了。
我心沉到了谷底。幻心草的酒,《无梦曲》的催化…赵胤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某种仪式般的操控!
就在这时,赵胤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乐曲,传遍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佳节,君臣同乐。本王偶得一方,以奇珍异草辅以金蚕宝液,酿得此‘金蚕琼浆’,饮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特赐予诸位爱卿,共沾天恩。”
他话音一落,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宫女们鱼贯而出,她们手中托着的玉盘上,摆放着比我们手中酒壶更为精致小巧的金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异香扑鼻——那香味,比普通酒液中的幻心草气息浓烈十倍不止!
而且,我右臂的金纹在这一刻灼痛到几乎要燃烧起来!隰龙蛊母在我体内发出了最尖锐的警告嘶鸣——那金杯里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酒,那是**初代金蚕蛊种**融化的液体!是能彻底侵蚀神智,将人变为绝对忠诚的傀儡的毒药!
宫女们微笑着,将金杯逐一呈送到每一位官员面前。没有人敢拒绝。在赵胤那双带着微笑却冰冷彻骨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梦曲》越来越急促的旋律催动下,在幻心草早已埋下的躁动引燃下,大多数官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杯“琼浆”。
我看到那胖官员眼睛放光,一口饮尽,咂着嘴仿佛回味无穷。
我看到那山羊胡官员闭着眼,像是赴死般,颤抖着将金杯凑近嘴唇。
我看到无数张面孔,贪婪的、惶恐的、麻木的、兴奋的…都在那琥珀色的液体前,失去了最后的防线。
“不要喝!”我在心底无声地咆哮,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现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任何异常的举动,都会立刻招致灭顶之灾,还会连累偏殿里那个生死未卜的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我眼前缓缓拉开血腥的帷幕。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偏殿那个昏暗的角落。
冷月…你此刻…怎么样了?血玉簪的预警…你是否也感应到了?
殿内,《无梦曲》的旋律越发诡谲,如同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智。金杯中的蛊毒,即将生效。
盛宴的狂欢之下,地狱的大门,正在无声地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