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棍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回自己那比村里大多数人家都齐整些的院子,脑子里却不像脚步那样慢。苏家地里那几垄格外扎眼的壮苗,像几根嫩刺,扎得他心里又痒又难受。
“爹,您回来了?”王癞子正在院里剔牙,见他爹脸色不明,凑上前问道,“苏家那苗,真像他们说的那么邪乎?”
王老棍没直接回答,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烟雾缭绕中,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
“邪乎不邪乎另说,”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带着算计,“但那长势,做不得假。你爹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野薯苗能长成那样的。茎秆快赶上小树苗粗了,叶子油绿得能滴油……这苏家,怕是真有点门道。”
王癞子不以为然:“门道?不就是会弄点盐,苗育得好点嘛?还能翻出天去?要我说,就该让他们把那种子交出来!”
“蠢货!”王老棍瞪了儿子一眼,烟袋锅子差点敲到他头上,“交出来?怎么交?硬抢?你忘了李麻子的下场了?苏家现在拧成一股绳,那个阿木又明显偏着他们,硬来能讨到好?”
他压低声音,眼神闪烁:“以前啊,是爹想岔了,只想着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现在看,这苏家,尤其是那个苏明远和他家丫头,是能下金蛋的鸡!光那制盐的法子,就让村里人看咱们的眼神不一样了。要是这高产的种子也是真的……以后咱们寒石村,说不定还得指着他们出息呢!”
王癞子听得一愣一愣的:“爹,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压榨了!”王老棍敲了敲烟灰,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得换个法子,把他们稳住,拢住!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咱们所用!只要他们还在寒石村,还在我王老棍手底下,他们弄出来的好处,还能少了咱们一份?”
他越想越觉得这路子对。苏家是流犯,根基浅,除了依靠村里,依靠他这个里正,还能靠谁?以前是没显出太大价值,现在不同了。只要给点甜头,施点恩惠,还怕他们不听话?
“癞子,”王老棍吩咐道,“去,把咱们家地窖里那半袋去年剩下的陈粮,还有那块挂在梁上舍不得吃的腊肉,拿出来。”
王癞子眼睛一亮:“爹,您这是要……”
“让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王老棍斥道。
不一会儿,王癞子提着那小半袋有些陈旧的黍米和一块黑乎乎、但肉香隐隐的腊肉出来了。
王老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算是“和蔼”的表情:“跟我去苏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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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破屋里,一家人刚吃完简单的午饭,正在歇息。苏明远和苏明义商量着下午去挖引水沟的事,苏明德则在修补一个破了的箩筐。赵氏看着那点见底的盐罐,又开始发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王老棍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几分不自然热情的声音:“明远老弟在家吗?”
这声“老弟”叫得苏家所有人都是一愣,互相看了看,脸上都带着惊疑。王老棍可从没这么客气过!
苏明远心下警惕,站起身迎了出去:“里正?您怎么来了?快请进。”他将王老棍父子让进院子。
王老棍一进院,目光就先扫向了墙角那些腌菜坛子和晾晒的野菜干,又瞥了一眼屋里虽然破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景象,心里对这家的韧性又高看了几分。
“呵呵,没啥事,就是过来看看。”王老棍笑着,将手里的粮袋和腊肉往前一递,“听说老爷子前阵子身子不爽利,这点粮食和肉,给老爷子补补身子,也算是我这个里正的一点心意。”
这下,连赵氏都惊呆了,看着那袋粮食和腊肉,眼睛发直,几乎不敢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老棍会给他们送东西?
苏明远更是心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连忙推辞:“里正,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您快拿回去,我们家不能收!”
“诶!跟我还客气什么!”王老棍硬是把东西塞到苏明远手里,语气不容拒绝,“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嘛!以前呢,可能有些误会,往后啊,咱们得多亲近亲近!”
他话锋一转,目光“关切”地投向苏明远:“明远啊,你们家开荒不容易,我看了,那几块坡地更是难弄。这样,村里那头牛,以后你们家用,不用像之前那样算得那么清楚,需要的时候,跟癞子打声招呼,牵去用就是!只要别累着牲口就成!”
苏明义和苏明德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赵氏更是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苏明远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王老棍的意图。这是看他们家有了“价值”,改变策略,想用怀柔手段拉拢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恭敬:“里正大人体恤,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这牛是村里的宝贝,我们不敢多用……”
“哎,说这话就见外了!”王老棍摆摆手,打断他,“你们好好种地,多打粮食,也是给咱们寒石村争光嘛!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状似无意地问道,“我看你们家地里,有几垄苗子长得格外好,那种子……是不是特别些?要是收成真的好,可别忘了咱们村里这些乡亲啊!”
图穷匕见,最终还是绕到了种子上。
苏明远心里冷笑,面上却诚恳:“里正放心,就是山里的野种,侥幸长得好了点。若真有好收成,定然不敢藏私。”
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复,王老棍又假意关心了几句,这才带着王癞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们一走,破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他爹!这……这粮食和肉,真给咱们了?”赵氏扑到那袋黍米前,用手抓着金黄的米粒,激动得声音发颤,“还有以后能用牛!老天爷,我不是在做梦吧?”
苏明德也凑过来,看着那块腊肉直咽口水:“王老棍……转性了?”
“转个屁!”苏明义啐了一口,脸色阴沉,“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是盯上咱家那几垄好苗了!”
苏明远看着那袋粮食和腊肉,眉头紧锁:“大哥说得对。他这是看硬的不行,来软的了。先给点甜头,想把咱们拴住,以后好慢慢图谋。”
“那……那咱怎么办?东西退回去?”赵氏有些不舍。
“退?怎么退?”苏晚晚冷静地开口,“送上门的东西,退回去就是打他的脸,反而更麻烦。”
“晚晚说得对。”苏明远叹了口气,“收下吧。但心里得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往后咱们更得小心,地里的活要更上心,但也不能把所有底牌都露出去。尤其是那几垄长势好的,得多看着点,别让人动了手脚。”
他看着家人,语气沉重:“王老棍态度的转变,说明咱们之前的路子走对了。只有自己立得住,有价值,别人才不敢随意欺凌。但这也意味着,往后的麻烦,可能会更隐蔽,更缠人。”
喜悦只是短暂的,苏家人很快从这意外的“馈赠”中清醒过来,感受到了那背后更深沉的算计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