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文书像一块巨石,在苏家破院里激起了千层浪。最初的狂喜过后,冰冷的现实如同屋外未化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破屋里,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围坐在一起的苏家众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爷爷苏老柱被苏青松和苏秀秀一左一右搀扶着,坐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干瘦的手紧紧抓住炕沿,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念:“回……回去!必须回去!那是根!是咱们苏家的根!我老头子就是爬,也要爬回江南,死也要死在祖坟里!”
奶奶周氏坐在他旁边,默默垂泪,没有像上次那样强烈附和,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块旧手帕,眼神里有向往,也有茫然。
赵氏第一个跳起来响应:“爹说得对!回去!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待的?喝风吃沙,看人白眼!回了京城,有族叔照应,咱们怎么也能过上好日子!青松能考功名,秀秀也能找个好人家,不比在这穷山沟里强?”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京城的锦绣繁华,语气急切,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
苏明德缩在赵氏身后,小声附和:“是……是啊,回去好……这地方,太苦了……”
“回去?拿什么回去?”苏明义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指着窗外,“几千里路!盘缠呢?爹娘年纪这么大,经得起折腾吗?回去了住哪儿?吃什么?族叔刚平反,自身难保,能顾得上咱们这一大家子?”他越说越激动,“要我说,就留下!咱们现在有地,有存粮,有房子(虽然破),只要肯下力气,饿不死!回去了,两眼一抹黑,啥都没有,那才叫等死!”
他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冲,却句句砸在实处。
苏青松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挣扎,他看了看激动的爷爷,又看了看愤懑的父亲,低声道:“爷,爹,我知道回去难……可是,读书科举,终究是要回南方才有更多机会……我……我愿意一路上想办法挣盘缠……”
苏秀秀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弱却清晰:“我……我绣活还能挣点钱……虽然不多……”她没明确说回还是留,但话语里透露出的,是想为家族出一份力的决心。
王月娥搂着小草,只是默默流泪,这个温顺的女人,在这样重大的抉择面前,完全失去了主意。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久久沉默的苏明远。
苏明远坐在凳子上,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家人。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心中飞快地权衡着。
回去,是血脉的召唤,是脱离苦海的希望,但前路未知,风险巨大。
留下,意味着放弃回归故土的执念,但拥有亲手开创的基业,生活虽然艰苦却踏实可控。
“都说说吧,”苏明远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力,“老三,你怎么想?别光听你媳妇的,你自己说。”
被点名的苏明德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道:“二哥……我……我觉得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回去太难了……可是……可是不回去,又觉得不甘心……”
“听听!你听听!”赵氏气得拧了他一把,“你个没主见的!”
苏明远抬手制止了赵氏的吵闹,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苏晚晚:“晚晚,你呢?你怎么看?”
苏晚晚知道,父亲这是在考校她,也是希望她能说出一些更理性的分析。她走上前一步,迎着所有家人聚焦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和:
“爷,奶,爹,娘,大伯,三伯,三伯娘,青松哥,秀秀姐。”她先挨个叫了一遍,以示郑重。
“回去,有回去的好处。那是根,有机会,有族叔这门亲戚,青松哥和秀秀姐或许能有更好的前程。”她先肯定了回去的吸引力。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回去的难处,大伯和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盘缠、路途、安家,都是天大的难题。而且,族叔刚回去,自身立足未稳,能否顾得上我们?京城局势复杂,王爷虽倒,余党犹在,我们回去,会不会再次被卷入是非?”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留下的利弊:“留下,看似放弃了回归故土,但我们有现成的土地,有储存的粮食,有搭建起来的屋舍,有逐渐熟悉的邻里。更重要的是,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里站稳了脚跟。王里正虽然算计,但我们也有了应对之法。留下,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最后,她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还有一点,咱们苏家如今在寒石村,不仅仅是活着,我们带来了高产的种子,教会了孩子们认字,和部分村民建立了互助的关系。我们走了,这些刚刚萌芽的希望怎么办?那些信任我们的乡亲怎么办?咱们苏家,是不是也能为这片收留了我们的土地,做点什么?”
她这番话,不仅考虑了现实的利弊,更触及了“责任”与“价值”的层面,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苏明远赞许地看着女儿,接口道:“晚晚说得对。回去,是情怀,是希望,但也是冒险。留下,是务实,是安稳,但也意味着放弃故土。这两条路,没有绝对的对错。”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的想法是,咱们不急着做决定。眼下刚开春,地里马上要忙起来。咱们先用一两个月的时间,一边春耕,一边仔细打听回京的路况、花费,也摸摸族叔那边的具体情况。同时,咱们在寒石村的日子也不能荒废,该种的种,该经营的经营。”
他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等把所有情况都摸清楚了,利弊都摆在桌面上,咱们再开一次家庭会议,投票决定!无论最终是走是留,都必须全家人意见统一,谁也不许后悔,不许埋怨!”
这个提议,既给了渴望回归的人希望,也给了倾向于留下的人缓冲,更体现了民主和理性。
爷爷苏老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儿子说得有道理。
赵氏虽然不甘,但听到还有打听和商量的余地,也不好再闹。
苏明义重重松了口气:“成!就按老二说的办!”
破屋里的紧张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一场关乎家族命运的去留之争,暂时被搁置,但每个人心里,都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