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简陋的堂屋里跳跃,将围坐几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苏玉宸端坐在那张苏家最好的、却仍显粗糙的木椅上,姿态看似随意,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与这农家环境格格不入的矜持。他带来的管家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苏明远坐在主位,李慧心陪坐在一旁,苏明德和赵氏则有些局促地坐在下首。苏晚晚安静地站在父母身后,目光低垂,却将堂内每个人的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阿木没有进屋,如同融入了院落的黑暗中,无声地警戒着。
“二叔,二婶,”苏玉宸端起苏秀秀刚刚奉上的、粗陶碗里的热水,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并未饮用,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家父一直挂念北疆族人,前次派苏勇送来书信,得知二叔一家在此安好,甚是欣慰。只是书信往来终究简慢,故特命小侄亲自前来,一是代为探望,二也是……有些家事,需当面与二叔商议。”
他语速不疾不徐,咬字清晰,带着京城官话特有的腔调,在这满是北地乡音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出。
苏明远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有劳族兄挂念,也辛苦玉宸贤侄千里奔波。我们在此处,一切尚好。”
“尚好?”苏玉宸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堂屋,墙角堆着的农具,以及窗外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简陋院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二叔过谦了。小侄一路行来,见这北疆苦寒,民生多艰。二叔与族人能在此地立足,想必……颇费了一番心血吧?”
他顿了顿,仿佛随口问道:“听闻二叔家不仅开垦了田地,还经营了些……旁的营生?似是硝制皮货,炮制药材?不知规模如何?这北疆之地,销路可还顺畅?”
来了。苏明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不过是糊口的小打小闹,比不得京城生意。承蒙乡邻照应,与往来商队有些许交易,勉强维持家用罢了。”
“哦?商队?”苏玉宸似乎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不知是哪家商队?竟肯来这偏远之地收货?二叔莫要瞒我,能将生意做到这苦寒边陲的商队,想必实力不俗。家父在京城,也有些许人脉,或可帮二叔牵线搭桥,将这生意做得更大些。”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锐利如针,紧紧盯着苏明远的反应。
苏明远尚未回答,站在他身后的苏晚晚却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苏玉宸那双带着审视与好奇的眼睛。
“这位便是晚晚妹妹吧?”苏玉宸忽然将话题转向她,脸上笑容加深,却未达眼底,“听舍弟玉宸提起过,说妹妹聪慧伶俐,不同于寻常闺阁。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沉静。”他话语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品评意味。
李慧心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想将女儿挡在身后。苏晚晚却轻轻按住了母亲的手,迎着苏玉宸的目光,不闪不避,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亮平静:“玉宸哥哥过奖了。乡下丫头,不过是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当不得聪慧二字。”
苏玉宸看着她沉稳的模样,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妹妹过谦了。能在这等地方协助二叔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是非同一般。”他话锋一转,又重新看向苏明远,语气却加重了几分,“二叔,咱们终究是一家人。家父的意思,是希望族人能互相扶持,聚拢力量。北疆这边,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需要家族出力整合的产业,但说无妨。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
他最后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暗示和压力。堂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苏明德紧张地看着二哥,赵氏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明远沉默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水碗,目光平静地迎上苏玉宸:“族兄与贤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北疆基业初定,尚不成气候,不敢劳烦族兄费心整合。我们在此,但求温饱安稳,于愿足矣。”
他这话,软中带硬,再次婉拒了苏玉宸(或者说他背后的苏文渊)将手伸过来的意图。
苏玉宸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眼神微冷。他显然没料到苏明远会如此干脆地再次拒绝,而且态度如此坚决。
“二叔……倒是豁达。”他语气不明地赞了一句,旋即站起身,“既然如此,小侄也不便强求。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二叔一家歇息了。住处我已让下人安排,就在村中暂歇。明日,再与二叔细聊。”
他拱手告辞,姿态依旧优雅,但那离去的背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送走苏玉宸,关上院门,堂屋内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呸!什么玩意儿!”苏明德第一个忍不住,啐了一口,“瞧他那眼神,跟打量要饭的似的!还整合产业?我看他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赵氏也拍着胸口后怕:“哎呦喂,可算走了!我这心一直提着!他刚才看晚晚那眼神,怪瘆人的!”
李慧心担忧地看向丈夫和女儿:“当家的,晚晚,我看他这回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苏明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他句句不离家业、商队、整合,看来族叔那边,是对咱们在北疆弄出的这点动静,真正上了心,而且……是志在必得。”
苏晚晚轻声道:“爹,娘,三叔三婶,看来之前的窥探,八成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如今他亲自前来,软的不行,恐怕……后面还会有别的招数。咱们得更加小心了。”
窗外,夜色深沉。苏玉宸带来的那几辆华丽马车,静静地停在村中,如同几头蛰伏的猛兽。苏家这小小的院落,在经历了短暂的丰收喜悦后,再次被来自京城的、充满算计的阴影所笼罩。福兮祸所伏,这突如其来的“贵客”,带来的绝非仅仅是族亲的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