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虽然短暂地带走了酷暑。
却也像是耗尽了天地间最后一点清凉。
太阳一旦挣脱云层的束缚，热浪便以更加肆无忌惮的姿态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空气仿佛在巨大的蒸笼中煨煮过，粘稠而滚烫。
即便静坐于室内，汗意也会无声地濡湿轻薄的夏衫。
往年此时，温珞柠恨不能终日浸在冰盆旁，绝不踏出房门半步。
可今年不同，为了腹中孩儿，也为了给自己多添一分平安分娩的底气，她只能咬紧牙关，忍着胸口憋闷、四肢沉滞的酸软。
每日坚持在霁月轩那些有树荫的角落里，或穿堂风经过的地方，缓缓踱步。
日复一日，汗流浃背，步履蹒跚。
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透着不容动摇的韧劲。
含珠含玉看得心疼不已，却也只能寸步不离地小心护持着。
这般煎熬，一直持续到七月下旬。
肆虐的暑气终于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显出几分疲态，天气肉眼可见地不再那样骄横霸道。
夜晚清风徐来，吹散了积存多日的闷郁。
温珞柠总算能在干燥清凉的枕席上，沉沉入梦，不必再彻夜忍受辗转反侧、汗湿衾枕的苦楚。
连日来，压在眉宇间的疲惫，也终于随着这丝丝凉风，悄然散去不少。
七月十六，乃是翊贵妃的生辰。
因为宫里刚失了一个孩子，皇帝为给后宫带些喜气，决定亲自为贵妃庆贺芳诞。
这般重要的日子，即便温珞柠已在霁月轩中深居简出一个多月，此番也必须得出门赴宴了。
翊贵妃的生辰宴设在午后。
温珞柠如往常一样，午间歇了个晌，养足精神，方才起身梳妆。
如今她身孕已近六个月，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
挑选衣物时，她特意择了一套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广袖交领上襦，配以月白色百褶留仙裙。
这般制式的裙装，裙头高系于胸线之上。
宽大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瓣，自上而下流畅地散开，能极为巧妙地将其孕肚遮掩于层叠的衣料褶皱之下。
若不凝神细看，确实不易立刻察觉。
更衣完毕，含珠取来胭脂水粉，为她上妆，却被温珞柠拦下。
“不必了，天气虽不似前些时日酷热，但一路行去难免出汗，若是脂粉糊在脸上，反倒不美，狼狈失仪。”
“可……这样未免太过素净了些？”
含珠看着主子未施粉黛、却因孕期滋养而愈发莹润光洁的脸庞，仍觉有些可惜。
温珞柠对镜自照，唇角微扬：
“素净些才好。
今日是翊贵妃娘娘的好日子，六宫瞩目，主角自然是她。
我们何必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抢风头，平白惹贵妃娘娘不快？”
在这后宫之中，何时该显山露水，何时该韬光养晦，都是一个合格宫妃的必修之课。
端详着镜中清丽却稍显单调的倩影，她略一思忖。
从首饰匣中取出一支点翠嵌珍珠碧玺蜻蜓银步摇，簪于堕马髻的一侧。
银丝纤细，蜻蜓欲飞。
珍珠与碧玺的点缀清雅而不夺目，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抹灵动气韵，却不显张扬。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招呼含珠与含玉带上备好的生辰贺礼，动身前往关雎宫。
温珞柠抵达长乐宫的时刻掐算得正好。
既不怠慢，也能避开了最早到场的刻意。
殿内已有三五成群的妃嫔自然聚在一处，言笑晏晏。
或彼此品评着新得的钗环璎珞，或交换着宫中近日的琐闻趣事。
温珞柠将备好的贺礼交予翊贵妃身边得脸的大宫女兰芝后，她便寻了个不起眼的席位安然坐下。
她在宫中并无真正交好之人，亦不擅长那些表面亲热、内里算计的应酬。
于是便安静地独坐一隅，目光微垂。
阳光透过关雎宫精心支起的细竹帘筛入殿内，变得柔和而斑驳。
殿宇四角巨大的鎏金蟠螭熏炉中，焚起清雅的百合宫香，淡白的香烟袅袅娜娜，与角落里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交融，十分自在。
为贺贵妃芳诞，正被精心布置。
地上铺着崭新的波斯进贡猩红地毯，两侧雁翅般排开的紫檀木案几上，陈设了琳琅满目的御膳珍馐：
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栩栩如生的松鼠鳜鱼、用暖玉碗盛着的冰镇甜酪，以及各色时令瓜果，错落有致，色香诱人。
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步履轻悄，确保不扰贵人雅兴。
殿中央空出的一片场地，是为教坊司歌舞准备。
丝竹班子已在一旁调试乐器，箜篌、琵琶、箫笛之声零星响起，编织成宴席未开前的背景雅乐。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前来道贺的妃嫔愈发多了起来。
今日能列席者，皆是宫中稍有头脸的宫妃，个个妆扮得宜，云鬓花颜，珠翠碰撞的清脆声响与娇柔笑语交织成一片。
忽然，殿内散漫的谈笑之声低了下去。
只见翊贵妃身着正紫色蹙金绣百鸟朝凤广袖礼服，头戴九翟珠冠，仪态万方地携着一位年约七八岁的少女缓步而出。
那少女便是皇二女，灵敬公主。
容貌承袭其母，眉眼精致如画，已初具少女风致。
只是与人交谈时，下颌总习惯性地微扬着，眼神流转间带着一股被金尊玉贵豢养出来的骄矜之气，令人观之不易亲近。
翊贵妃领着公主于主位落座，与众人略作寒暄。
她面上面上妆容精致，唇染丹朱，眉间贴着花钿，唇角含着无可挑剔的雍容笑意，与席间众妃东拉西扯，闲话着家常。
言辞得体，滴水不漏。
不过，目光却不时飘向殿门方向。
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贵妃这是在等候圣驾。
往年翊贵妃生辰，陛下无论多忙，总会前来露个面，以示恩宠殊荣，更何况这一回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亲自允诺要给贵妃庆贺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气氛逐渐变得微妙。
丝竹声依旧，但交谈声似乎没那么热烈了，一些妃嫔开始借着喝茶、整理衣袖来掩饰等待的尴尬。
贵妃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端庄，但眼底已悄悄染上一丝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