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两个字,干脆利落,像两块冰砸在温热的茶水里,瞬间冷了场。
赵远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看着九幽,对方脸上那一点点笨拙的柔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骨魇殿主那种不容抗拒的冰冷。
他以为,在九幽恢复了记忆、自己挑明了身份、卸下了“少主”的枷锁后,他们之间会多一些平等。
“为什么?”
九幽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赵远完全笼罩。
他恢复了那种属于魔道巨擘的威压与气场,整个寝殿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东洲现在很乱。血魂殿的人虽然暂时失去了我们的坐标,但龚戾风诡计多端,李星河更是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九幽踱了两步,周身的魔气虽然没有外溢,却形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屏障。
“你现在出去,就是一个活靶子。”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可阿天他……”赵远一想到在水镜中看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吐血倒地的画面,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面!他还那么小!”
“有我在,他不会有事!”九幽的声音陡然拔高,其中混杂着强烈的占有欲与不容置喙的保护欲,“你的安全才是首位!这是你父亲……这是玄冥宗的意志!”
提及玄冥宗,像是一根淬毒的刺,狠狠扎进了赵远心里。
他猛地站起来,胸中怒火翻腾,几步逼到九幽面前,仰头死死盯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我的命是命,阿天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的质问尖锐而直接。
九幽的下颌线瞬间绷紧,赵远眼中的决绝让他心头一震。
“阿天……”九幽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齿间碾磨,每个字都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烈的酸涩与嫉妒。
他忽然伸手,铁钳般扣住赵远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就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九幽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受伤的颤抖,“你叫得如此亲近……他到底算什么?”
赵远的肩膀剧痛,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九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现在是我的外甥,是我的家人。”
“家人?”
九幽低声重复,像在齿间碾磨这两个字。
他猛地将赵远推到背后的梁柱上。
冰冷的硬木硌着脊骨,身前却是他滚烫的胸膛,将赵远完全笼罩。
那双魔瞳里,风暴正在汇聚。
“你的家人,有我还不够吗?!”他低吼着,灼热的气息喷在赵远脸上,“我才是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把你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的!赵远,你唯一的家人,只能是我!”
这番话语与其说是宣告,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乞求。
赵远被他眼中浓稠的疯狂与痛苦所震慑,但那份担忧与愤怒终究压过了一切。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九幽,悲哀地笑了。
“家人不会把我关起来,九幽。”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向对方最脆弱的地方,“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想保护我,还是想把我永远关在这个你亲手打造的、华丽的笼子里面?”
笼子。
这个词,像一道天雷,瞬间劈开了九幽神魂中所有的伪装与壁垒。
扣在赵远肩上的手猛然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赵远泛红的眼眶,那张脸上写满了倔强、失望,以及一丝他最不愿看到的……怜悯。
脑海里,属于“厉九幽”的暴虐意志在咆哮,叫嚣着要将眼前这个人锁起来,用铁链缚住他的手脚,让他再也无法离开自己半步,再也无法对别人露出那样的神情。
而属于“九幽”的守护本能却在剧痛中寸寸碎裂,因为他最想保护的人,此刻正用这种最伤人的姿态,控诉着他扭曲的爱。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九幽痛苦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份暴戾、坚持与疯狂已经尽数瓦解,只剩下满溢四溢的妥协与深不见底的无奈。
“……好。”
一个字,沉重如山,砸在赵远心上。
赵远还没来得及反应,九幽已经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划出一个决绝的弧度。
他没有再看赵远一眼,用行动给出了他最终的答案。
他对着殿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骨魇殿。
“传令‘鬼蝠’。”
殿门外,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跪下。
“不惜一切代价,在东洲境内寻找一个名叫林志天的少年,以及……”
九幽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当他吐出“宋宇琛”三个字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古怪的冷意与嫌恶,仿佛这个名字勾起了什么五百年前便已存在的不快回忆。
“……一个名叫宋宇琛的悬剑宗修士。确认他们安全后,不必带回,暗中护送至绝对安全之地,将其位置与状况,随时向幽冥眷者汇报。”
九幽没有停下,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另外,派人准备一份厚礼,将一封密信送至流云殿昭霄天风子手中。”
他略微停顿,斟酌措辞。
“信中提醒她,星陨阁与五百年前北洲旧事或有关联,其主李星河,并非表面所见那般光风霁月。”
“玄冥宗故人的座上宾之女正在她殿中,望她好自为之。”
两道命令,雷厉风行,将赵远所有的担忧都囊括了进去。
安排完一切,九幽才重新转向赵远,绷紧的身体线条稍稍缓和。
“这样,你可安心?”
赵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是九幽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九幽竟然将他的挂念、他的朋友、他经历过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并且精准地推断出了他此刻所有的想法。
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一半是安心,另一半,却是难以言喻的悚然。
他究竟……被观察了多久?
最终,赵远只能点点头。在绝对的实力与掌控力面前,他所有的坚持都显得苍白无力。
……
一夜无话。
第二天,赵远走出寝殿时,以为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当他踏出殿门,准备在骨魇殿里随便走走时,却发觉了不对劲。
跟在他身后的骨魇卫,不再是昨天那两名。
而是整整十人。
十道沉默的身影,如影随形,将他护在中间,也隔绝了所有窥探。
为首的三人,气息沉凝如山,赫然是三位元婴期的大修士。
赵远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支堪称豪华的“护卫队”,又抬头望了望骨魇殿上空那片被魔气笼罩、终年不见天日的天空。
名为保护的囚笼,似乎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变得更大了,也更坚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