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杀戮,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赵远在院子里练剑,星枢双影剑在他手里挽出几道流光,剑风搅动着地上的落叶。
他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朝石凳那边瞟。宋宇琛盘膝坐在那儿,双目紧闭,像是在调息,又像是在假寐。
赵远一个收剑不及,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他干脆不练了,把剑往地上一插,走到宋宇琛对面坐下,托着腮帮子打量他。
宋宇琛额上那截断角,被冰蚕纱细细地缠着,可赵远就是觉得,那块地方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不止一次看见,宋宇琛会在独处时,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在那断裂处上方寸许的位置悬停,然后又颓然放下。
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赵远猛地站起来,把宋宇琛吓了一跳,睁开眼看他。
“你等着!”赵远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跑出了跨院,风风火火地冲向了宗主所居的主峰。
苏雪璃正在暖阁里看一卷星图,见儿子一阵风似的闯进来,连通报都省了,只是抬起头,并未出言责备。
“娘!”赵远扑到她跟前,语气急切,“您那儿还有没有好东西?就是……能让角重新长出来的灵药!”
“冰蚕纱的药力还不够?”苏雪璃放下星图,语气平淡。
“那只能治伤,不能让它长好!”赵远急了,抓着她的袖子晃了晃,这是他惯用的撒娇伎俩,“大块头那角都断了,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难受。我想让他长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苏雪璃看着儿子焦急的脸,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通体温润的白玉小瓶。
“这是‘续灵膏’,以千年钟乳髓和数种天材地宝炼制,或可让他断角重生。”她将玉瓶递给赵远,“此物珍贵,涂抹时需辅以自身灵力,缓缓导入,切记不可操之过急。”
“谢谢娘!”赵远如获至宝,抱着玉瓶,转身又要跑。
“这般为旁人费心,你自己的功课可不能落下。”苏雪璃不轻不重地嘱咐了一句。
赵远的身形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忘不了!”
他一路跑回跨院,宋宇琛还坐在原处,正望着他插在地上的剑出神。
“大块头,过来坐好。”赵远把玉瓶往石桌上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宋宇琛看了一眼那玉瓶,又看看他,没动。
“这是我从我娘那儿要来的续灵膏,能让你的角重新长出来。”赵远献宝似的把瓶子推到他面前。
宋宇琛垂下眼睑,把玉瓶推了回去。“不必了,小伤而已,不碍事。”
“什么小伤!”赵远炸毛了,他绕过石桌,站到宋宇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天天摸那儿,当我瞎啊?是不是觉得断了根角特别丑,不好意思见人?”
宋宇琛的身体僵了一下。
赵远见他这副模样,语气又软了下来,他拉开瓶塞,一股清冽的馨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笨拙地用小指勾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朝宋宇琛的额头伸过去。
“冰蚕纱只能让伤口愈合,这个才能让它好好长!你别动!”他命令道,见宋宇琛要偏头躲开,他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就算……就算长不好,我也不会嫌弃你丑的!”
他的话语笨拙又直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霸道。
宋宇琛没有再躲。
他抬起手,抓住了赵远正要给他涂药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很大,捏得赵远手腕生疼。
“为何对我这么好?”他问,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颤动。
赵远被他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好玩啊。”
他看着宋宇琛,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嗓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而且……你跟九幽一样,都把心事藏得很深。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好人。”
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在那一瞬间松开了。
宋宇琛缓缓放下了手,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远看他不再反抗,便小心翼翼地揭开他额上的冰蚕纱,将那点续灵膏轻轻涂抹在断裂的根部。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笨拙,指尖的灵力断断续续,却无比认真。
清凉的药力渗入伤处,驱散了那长久盘踞的空洞和刺痛。
那一天后,给断角涂药成了赵远每日的功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了过去。宋宇琛的伤势在各种灵药的滋养下,好得极快。而那截断角,也在续灵膏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生长。
先是冒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骨包,然后慢慢拉长,分叉,显露出龙角峥嵘的雏形。
随着身体的痊愈,被深埋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一起复苏了。
宋宇琛话变多了。
不再是赵远说十句,他才偶尔应一句。他会和赵远讨论剑法,会点评赵远又从哪儿淘来的稀奇古怪的话本,甚至会在赵远抱怨功课无聊时,讲一些东海的奇闻异事给他解闷。
仇恨的阴影,似乎被这个少年的阳光,驱散得越来越远。
一年后,一个晴朗的午后。
宋宇琛新生的角已经完全长好,只在根部留下一圈极淡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两人在后山瀑布下的水潭边,赵远刚练完一套剑法,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剑往旁边一扔,抱怨道:
“爹也真是的,非让我把这套《沧溟龙吟剑诀》练熟,说是什么对付魔道妖人有奇效,我看就那么回事,累死我了。”
他喘了口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凑到宋宇琛身边:“欸,不对啊,大块头,《沧溟龙吟剑诀》,这名字里带个龙字,不会是你偷偷传给我爹的吧?他拿你们的绝学来折磨亲儿子,不厚道啊!”
宋宇琛坐在一旁,用草茎逗弄着锦鲤,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并未直接回答赵远的问题,只是淡淡开口道:“这套剑法讲究以柔克刚,气韵悠长,你使得太过刚猛,自然事倍功半。”
话音未落,他指间的草茎轻轻一挑,一道水珠破空而出,精准地打在赵远刚才握剑的手腕上。赵远只觉手腕一麻,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其实练剑与行事,道理相通,都讲究一个火候与分寸,过犹不及。就好比……”
宋宇琛顿了顿,继续说:“你上次做的那个山菌汤,我院子里的灵鸟到现在见了你都绕道飞。”
赵远正拿起水囊喝水,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
他愣愣地看着宋宇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这个大块头给调侃了。
“行啊你!”赵远跳了起来,指着他大笑,“大块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藏得够深啊!”
宋宇琛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玩笑,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少年清朗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快活。
他默默地转过头,看向别处,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点热度。
赵远笑够了,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说真的,你以前……在东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宋宇琛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个还没有被仇恨和鲜血染红的家里,他确实也是个爱开玩笑、无拘无束的少年。
那段记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