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数据让花梓墟笑出了声，那是一种被精心喂养的、满足的轻笑。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仅仅是冰冷的统计数据，它们是养分，是燃料，支撑着他精心构建的整个世界。
“叮！您的直播间收到1888个赞。”
提示音如同最悦耳的音符。他抬起手腕，刻意露出那块某奢侈品牌的经典款腕表——自然是高仿的，但做工足以乱真。晚上八点三十八分。今天的直播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喉咙有些干涩，腰背也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屏幕上，忠实的“花粉”们依旧热情不减，弹幕滚动飞快，各种亲昵的称呼和惊叹词层出不穷。花梓墟的目光扫过这些炽热的文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经过精心计算的、介于亲切与矜贵之间的笑容。作为一名“慢脚”平台上的网红博主，他深谙此道：既要展现亲和力，让“家人们”觉得没有距离，又要时不时流露出一种“精英阶层”的品味和姿态，这才是吸引她们持续仰望和消费的关键。
此刻的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白色衬衫，第一颗扣子随意解开，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他刻意在健身房雕刻出的、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衬衫外搭着一件黑色皮质夹克，皮革的光泽在环形补光灯下泛出高级的质感，显得既随性又充满高级感。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银色的锁骨链，款式简约，但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与他耳垂上若隐若现的钻石耳钉（当然是水钻）相得益彰。他的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打着细腻的底妆，修饰了可能存在的瑕疵，让皮肤看起来零毛孔，眉眼经过精心描画，加深了轮廓，使得整张脸在镜头前无比立体、完美。
“姐妹们，睁大眼睛看好咯！这可是专柜都断货的限量款啊！”花梓墟对着手机镜头，用一种夸张而又充满诱惑力的语调说道，同时摇晃着手中的一款链条包。包身泛着一种过于亮眼、甚至带着点廉价塑料特有的“贼光”，但在美颜滤镜和特定角度的灯光下，这种瑕疵被巧妙弱化了。他特意挑选了一副价值两千八百块的网红墨镜架在额头上，镜片上印着星星月亮的图案，是某个小众潮牌与艺术家的联名款——这是他今天特意准备的造型单品之一，搭配上他整体的穿搭，旨在营造一种既神秘又迷人，同时紧跟潮流的形象。
“这可是LV最新秀场款的平替哦！注意，是平替，不是仿品！我们有自己的独立设计点！”他熟练地玩着文字游戏，规避着平台审核的风险，同时夸张地眨了眨眼，长而浓密的假睫毛像蝶翼般扇动，“原版十几万，今天在梓墟的直播间，只要九百九十九！三位数！拿下国际大牌的设计感！手快有手慢无啊！宝贝们！”
手机屏幕上飘过密密麻麻的弹幕，像一场狂欢的电子雪：
“大少好帅！这身搭配绝了！”
“啊啊啊我要买！给我链接！”
“求链接！+1”
“大少对我们最好了，总是给我们找好货！”
“已准备好钱包！”
花梓墟一边熟练地切换着前置和后置摄像头，展示包的不同角度，一边用手指快速滑动着旁边另一台负责后台操作的手机屏幕，嘴里念念有词，语速快而清晰：“亲们别急，别刷屏，看清楚展示细节。皮质，看这个光泽度，五金，听这个声音……”他用手指弹了一下链条，发出清脆的响声，“绝对是物超所值！大家稍等一下，马上，马上给大家上链接。”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期待感，又继续说道，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为难：“不过呢…...实话跟家人们说，这个包，工厂那边真的只给了很少的份额，因为工艺太复杂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观众的胃口，看着弹幕里更加疯狂的“求上架”字样，内心闪过一丝得意。
“所以！”他猛地提高音量，仿佛下定了某个重大决心，“今天，只有三位最幸运的姐妹，能第一时间拿到这个包！”花梓墟的眼睛在精心描画的眼睛里眯成了月牙形，笑容灿烂，却又带着点狡黠，“那就是……等会儿抢购环节，手速最快、并且下单后在我们粉丝群发红包金额最大的前三名！我会截图公示！公平公正公开！”
话音刚落，弹幕瞬间被更疯狂的刷屏所淹没：
“冲它！为了大少！”
“我要发财！这包我必须拿到！”
“大少加油！我们永远支持你！”
“红包已备好！就等链接！”
花梓墟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在线人数、点赞数和即将被引爆的购买欲，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每天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戴着精致的配饰，在镜头前接受万众瞩目，用话语操控着屏幕另一端的情绪与消费。虽然这些名牌服饰、精致配饰，甚至他口中“原厂皮料”的包，都是来自特定渠道的高仿品或廉价劣质品，但他完全不在乎。在他的世界里，形象和氛围远比真实更重要。只要能维持住“花大少”这个时尚、富有、对粉丝大方的精英人设，粉丝们就会沉浸在他编织的梦里，不会也不愿去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她们买的不是商品，是一种靠近理想生活的幻觉，而他，就是制造这种幻觉的魔术师。
“各位亲们放心，跟着我花大少，绝对不会让大家吃亏。”花梓墟转了个圈，让镜头完整地捕捉到他身上那套“潮牌”服饰的每一个细节，同时展示了一下他挺拔的身姿，“毕竟咱们花大少的招牌，就是品质和实惠！永远不会让大家失望！”
他按下直播手机的暂停键，快速走到旁边的衣帽架。说是衣帽架，其实更像一个小型的临时后台，挂满了各种风格的衣服。这是今天直播准备的第三套造型了。他利落地脱下皮夹克和衬衫，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打底背心，肌肉线条分明。他从衣架上取出一件oversize的红色卫衣，随意地套上，让一边肩膀滑落，营造出慵懒感，又从旁边的饰品盒里翻出一条造型夸张的金色古巴链挂在脖子上。这样的造型切换，既能保持直播间的新鲜感，又能展示他作为“时尚博主”的可塑性，显得既随性又不失高级感——当然，卫衣和项链依旧是“渠道货”。
就在他调整好项链位置，准备重新开启直播的时候，放在后台操作台上的私人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了一下。是健身房发来的消息提醒，夹杂在一堆店铺推广和粉丝群@全体成员之中。
“叮咚！您有一条新消息。”
花梓墟随手拿起来，准备像处理其他垃圾信息一样划掉，但发信人的名字让他动作一顿——沈乌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手指点开了那条消息。
【沈乌有】：花先生，今天的训练很充实哦~ [肌肉鼓掌.jpg] 特别是你的臀部线条，深蹲的时候，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偷笑] 下次一起练？
后面还配上了一串意义不明的笑脸表情包。
花梓墟捏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刚因为直播顺利而荡漾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尤其是“臀部线条”四个字，仿佛要将屏幕烧穿。
那个王八蛋！阴魂不散！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屈辱的热浪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甚至开始嗡嗡作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出今天下午在健身房更衣室那令人极度不适的一幕。
他刚做完大重量深蹲，正在弯腰整理健身包，那个沈乌有，健身房新来的、据说有点背景的私人教练，就若无其事地蹭了过来。一开始只是假借讨论动作要领搭话，后来越靠越近，一只手竟然极其自然、又带着明显试探性地搭上了他的后腰，然后……竟然顺势向下，在他紧绷的臀肌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动作快而隐蔽！
花梓墟当时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直起身子躲开，撞到了身后的储物柜，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沈乌有。对方却只是咧着嘴，露出一个堪称“无辜”又掺杂着暧昧意味的笑容，压低声音说：“练得真不错，手感很好。” 周围还有其他会员在聊天、换衣服，嘈杂的环境掩盖了这角落里隐秘的侵犯。花梓墟胸腔里怒火翻腾，他想一拳砸在对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想大声斥责让他滚远点。但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在这里是知名的网红，是“花大少”，多少双眼睛看着？闹起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网红健身房与人冲突”， “疑似同性骚扰扰纠纷”……这些关键词足以让那些嫉妒他的人和对家狂欢，足以让他精心经营的形象蒙上阴影。他输不起。
最终，他只是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自重”，然后抓起包，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似乎还传来沈乌有低低的、令人恶心的笑声。
现在，这条消息，无疑是对他白天退让的又一次得寸进尺的挑衅和嘲弄。它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维持体面的伪装之下。
想到这里，花梓墟的眼眶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红，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强忍着立刻将手机砸掉的冲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不能失态，直播还在继续，成千上万的“花粉”还在屏幕那头等着他。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职业化的、略显僵硬的笑容。他走回直播镜头前，重新按下了开始键。
“好了好了，久等了宝贝们！刚才去换了个战袍，红色喜庆，预祝大家抢购顺利！”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加高亢，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波澜，“现在，倒数三个数，准备上链接！三！二！一！”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直播上。尽管嘴巴在机械地念着促销话术，眼睛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和不断跳出的订单通知，但脑海中却像按下了重播键，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健身房那只令人作呕的手，以及沈乌有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那只手触碰皮肤的感觉，那种被侵犯、被物化的恶心感，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
“恭喜‘爱大少的小花花’抢到一号链接！恭喜！记得发红包哦！”他念着粉丝Id，声音带着笑，眼神却有些空洞。
咸猪手……他当时怎么就没直接给他一巴掌？就因为怕事情闹大？就因为顾忌这个“花大少”的人设？去他妈的人设！
“哎呀！”一个走神，他手指误触，不小心关闭了商品的购买链接页面，直播画面瞬间卡顿，然后变成了等待上传的缓冲状态。
“怎么回事？链接呢？”
“大少，没看到啊！”
“卡了吗？”
“是不是被举报了？”
弹幕瞬间被疑问和焦虑占据。
花梓墟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后台手机，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等他好不容易重新恢复链接，稳住直播画面时，发现在线人数已经肉眼可见地下跌了一小截，剩下的观众也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刚才网络有点波动，小状况小状况！”他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来掩饰心虚，但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现在链接恢复了！还有库存！大家抓紧！最后十分钟！”
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继续表演下去的心情和状态。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而湿冷的巨石，沈乌有的信息和 gym 的记忆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每一次念出粉丝的鼓励，每一次看到订单增加，带来的不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尖锐的讽刺。他在这里卖力表演，用虚假的光鲜换取虚幻的崇拜和真实的金钱，而屏幕之外，他却连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勇气都没有。这种分裂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接下来的直播时间变得无比煎熬。他机械地完成着流程，推荐下一件商品——一款号称某科技公司新出的“美容仪”，笑容变得模式化，互动也少了之前的灵动和热情。好不容易熬到直播结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对着镜头飞吻，说出“爱你们，下次见”，然后切断了直播信号。
当手机屏幕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环形补光灯还散发着苍白而冰冷的光。花梓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华丽的服饰，精致的妆容，在灯光下依旧闪耀。但他整个人，却仿佛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可见骨的狼狈。刚才直播间里的欢声笑语、热烈追捧，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空荡的回响和沈乌有那条信息带来的、持续不断的恶心感。
他拿起私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与沈乌有的对话界面。那个令人作呕的笑容表情包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他抬起手指，悬在删除键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却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
删除一条信息容易，但那根扎进心里的刺，却已经深埋，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夜还很长，而属于“花大少”的表演，似乎永远没有真正落幕的时候。光鲜亮丽的玻璃城堡，原来如此脆弱，一击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