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缅越边境密林。
浓稠的、带着铁锈甜腥味的血雾,在原始热带雨林的低洼处缓缓流淌、沉积,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缠绕着扭曲的树根和倒伏的灌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草木气息、硝烟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甜腻而邪异的腥臭——那是超越常规战场的、属于超自然领域的污秽。
尖刀连连长邹文宇背靠着一棵被流弹削去半截树冠的榕树,粗重的呼吸在防毒面具(滤毒罐早已在诡异毒瘴中失效)内形成白雾,又迅速被湿热空气同化。他握着85式冲锋枪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几乎要透过军绿色手套凸显出来。枪口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身体在连续高强度作战和目睹超出理解范围的恐怖后,产生的本能应激。
三小时前,还是个新兵蛋子、总爱憨笑着请教战术动作的侦察兵小王,此刻就倒在距离他不到五米处的泥泞里。但那里躺着的,已经不能被称作“小王”。那具年轻的身体以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扭曲着,胸腔可怕地塌陷,折断的、森白的肋骨茬子刺破军装和皮肤,其中一根最长的,正精准而残忍地插在他自己的喉咙正中,暗红色的血沫仍在伤口边缘缓慢地涌出、凝结。小王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扩散,里面凝固的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癫狂的、仿佛看到了极乐世界的诡异喜悦,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扭曲上扬的弧度。
尖刀连,三十七名精锐的边防战士,三个小时前还生龙活虎,此刻还能保持着基本战斗姿态站立的,只剩下十九人。其余的人,要么如同小王一样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残而亡,要么就是陷入彻底的疯狂,在血雾中嘶吼、翻滚,攻击看到的一切活物,最终被不得不含着泪的战友亲手击毙。林间回荡的枪声,大半来自于此。这不是与敌人的交战,而是一场来自内部、无形无质、却又残酷到极点的屠杀。
“连长!连长!东南方!三点钟方向!发现活人!不是我们的人!” 趴在临时掩体后的通讯员小李,突然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
邹文宇猛地一震,强行将视线从那噩梦般的场景上撕开,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镜片上早已沾染了不知谁溅上的血滴。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朝着通讯员指示的方向望去。
透过稀疏的林木和飘荡的血雾,大约百米外,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个身影。他们穿着边境少数民族常穿的靛蓝土布衣服,动作僵硬而同步,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正一步步朝着尖刀连残存阵地的方向移动。但稍微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令人头皮发麻的异常:这些“村民”裸露在外的皮肤——脸、脖子、手臂——下面,一条条如同粗大蚯蚓般的东西在不停地蠕动、凸起,撑得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青黑色,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他们每向前机械地走上三步,就会全体猛地一顿,然后如同被重锤击中膝盖般,抽搐着、重重地跪倒在地,朝着某个方向(并非尖刀连所在)重重地磕一个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即使隔着距离也能隐约听到。然后,他们又会僵直地站起,继续重复这个诡异而恐怖的过程。
“准备战斗……不,警戒!不要主动开火!” 邹文宇喉咙发干,下达了自相矛盾的命令。他无法确定这些是敌是友,还是某种陷阱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嗒”的一声轻响,一片湿漉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钢盔边缘,随即滑落在他肩膀上。
邹文宇身体一僵,闪电般伸手摸去——入手是一片完整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槐树叶,叶片肥厚,触感粘腻,上面沾着的不是露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散发着淡淡腥甜的液体,像是……稀释过的血。
他猛地抬头!
头顶上方,浓密得如同华盖的榕树树冠深处,距离地面至少十米的高处,一个灰色的身影静静地立在一条不过婴儿手臂粗细的横枝上,衣袂在林间微风中轻轻翻飞,如同展翅欲鹤,稳如磐石。
月光恰好在此刻穿透了一片稀薄的云层,清冷的光辉洒下,照亮了那人的侧影。那是一个束着道家混元髻、背负一柄古朴连鞘长剑的年轻男子,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轮廓清癯。他右手抬起,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张长方形的、边缘有些毛糙的黄色符纸,符纸正中央,一点鲜艳欲滴的朱红色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妖异而不详的红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就在邹文宇和几名注意到异常的战士愣神之际,那树冠上的灰袍人动了!
他手腕一抖,双指间的朱砂符纸脱手飞出,并非轻飘飘落下,而是化作一道拖曳着微弱红光的“火流星”,划破带着血雾的空气,精准地坠向下方尖刀连阵地中,那名正在疯狂撕咬自己手臂、血肉模糊的二排长!
“闭气——!!!”
几乎在符纸飞出的同时,一声清冽如冰泉击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喝声,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这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瞬间惊醒了被恐惧和诡异笼罩而有些发愣的战士们。
符纸所化的“火流星”在触及二排长头顶的瞬间,“噗”地一声轻响,爆开一团只有巴掌大小、却异常明亮的金色火焰,瞬间将二排长整个头颅笼罩!火焰没有丝毫灼热感,反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檀香。
“呃啊——!” 二排长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叫,撕咬的动作猛地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他的鼻孔猛地扩张,两条手指粗细、通体呈现青黑色、甲壳油亮、长满了细密绒毛的蜈蚣,扭曲着、挣扎着,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刚一接触空气,这两条蜈蚣便像是被阳光直射的冰雪,迅速蜷缩、干瘪,化作两缕散发着恶臭的黑烟消散。
而二排长则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陷入了深度昏迷,但原本狂躁的气息却平息了下来。
“嗖——”
破风声轻响,那灰袍人影已从十米高的树冠上飘然落下,落地时点尘不惊,如同一片真正的羽毛。直到此时,邹文宇才彻底看清来人的样貌: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沉静,仿佛蕴含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睿智。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腰系玄色丝绦,背负的长剑剑鞘呈暗紫色,非金非木。
年轻道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雪白的拂尘,尘尾银丝根根晶莹。他看也没看倒地的二排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自残而亡的战士尸体,疯狂后被迫击毙的遗体,以及那些正在靠近的、诡异跪拜的村民。他眉头微蹙,手中拂尘朝着村民方向轻轻一挥。
没有任何光芒或劲风,但那些正在机械跪拜的村民,仿佛同时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力量,齐刷刷地瘫软在地,如同被剪断线的木偶,不再动弹,只剩下皮肤下那些“蚯蚓”仍在微微蠕动,显得更加可怖。
“贫道玄丘,” 年轻道士收回拂尘,转向明显是长官的邹文宇,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清冽,“奉师门之命,特率‘破邪’行动队五十名好手,前来此地助阵,清剿跨境邪祟。” 他指了指那些瘫倒的村民和地上干涸的蜈蚣黑灰,“此乃暹罗巫蛊分支中的‘鬼面降’,混合了痋术与降头邪法。中降者,一旦见血——无论是他人之血还是自身之血——必会狂性大发,心智被体内蛊虫操控,自残或攻击一切活物,直至力竭而亡。”
他的解释冰冷而直接,却让邹文宇和幸存战士们心头寒意更甚。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认知。
“道长,那我们现在……” 邹文宇刚开口,试图理清头绪。
“哒哒哒哒——!!!”
“砰!砰!轰——!”
密集的枪声、爆炸声突然从林外更远处传来,方向正是玄丘来时的大致方位!枪声中,还夹杂着某种金属法器碰撞的脆响,以及几声短暂而急促的、不似人类的尖啸。
玄丘一直平静无波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侧耳倾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来不及细说了!” 玄丘语速极快,一步跨到邹文宇面前,不等这位铁血连长反应,右手食指闪电般伸入口中咬破,指尖瞬间沁出殷红的血珠。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邹文宇的额头正中,飞快地画下一个复杂而古朴的符文。邹文宇只觉得额头一热,一股清凉的气流似乎顺着那符文渗入,让他因为血腥和恐惧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听着!” 玄丘收回手,指向西南方向,“带着你还能动的人,立刻往西南方向撤离!大约两里外有一处坡度较缓的坡地,我们在那里预先布下了‘九宫八卦驱邪阵’,阵眼有本门弟子看守,可暂时护你们周全,抵御一般邪术侵袭!快走!”
他的话音未落——
“呜哇——!!!”
一阵令人牙酸、仿佛无数根潮湿木头被强行扭断的、混合着骨骼错位与筋膜撕裂的怪响,由远及近,飞速传来!
邹文宇和战士们骇然抬头,只见远处林梢之上,月光之下,十几个惨白如纸、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人头,拖着长长的、还在滴落粘稠液体的暗红色肠子,如同被线牵引的恐怖风筝,发出凄厉的鬼哭之声,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树梢,朝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朝着玄丘道士扑来!
飞头蛮!
“走!” 玄丘厉喝一声,猛地将邹文宇往后一推,同时反手拔出了背后的长剑!剑身出鞘,发出一声清越龙吟,在月光下泛着青蒙蒙的寒光,赫然是一柄百年以上的桃木古剑!
邹文宇知道此刻绝非犹豫之时,军人的决断让他咬牙下令:“全体都有!带上伤员!向西南方向,急行军!快!”
幸存战士们抬起昏迷的二排长和其他伤员,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独自仗剑迎向漫天飞头蛮的年轻道士背影,迅速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
邹文宇带着残兵按照指示,跌跌撞撞冲出约莫一里多地,身后那令人心悸的鬼哭声、金属交击声、以及爆炸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激烈,还夹杂着某种听不懂的、语调古怪的咒文吟唱和野兽般的咆哮。显然,玄丘道长所说的行动队,正在与驱使这些邪物的幕后黑手激烈交战。
突然,前方树林变得稀疏,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出现在眼前。坡地边缘,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按照某种规律流转,形成一个笼罩数十米范围的半透明光罩,光罩内,或站或坐着数十名装束各异,但大多带有明显道家或佛门特征的人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是玄丘所说的“破邪”行动队。他们大多身上带伤,神情疲惫而警惕,正依托着光罩,与光罩外不断试图冲击的、形态各异的邪物——扭曲的行尸、飞窜的毒虫、飘忽的鬼影——进行着攻防。
邹文宇等人刚一靠近光罩边缘,光罩便自动打开一道缺口,一名看起来是负责接应的中年道士迅速将他们引入阵中。阵法内的空气明显清新许多,那股甜腻的血腥邪气被大大削弱。
“是尖刀连的同志吧?快进来!玄丘师兄正在外面拖住那几个主事的妖人!” 中年道士语速很快,一边帮战士安置伤员,一边紧张地望向阵外。
邹文宇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传说中的“九宫八卦阵”。只见坡地中央,按照九个方位插着九面颜色各异的小旗,旗面无风自动,散发出不同的能量波动。地面用某种发光的粉末画出了复杂的八卦图形,图形缓缓旋转,与九面小旗呼应,共同支撑起这个淡金色的护罩。阵内还有几名道士和僧侣,正在不断将自身的法力注入阵眼,维持阵法运转。
阵外的战斗,则完全是另一幅光景,彻底颠覆了邹文宇等军人对“战斗”二字的认知。
只见玄丘道士此刻已不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而是出现在了阵外另一侧。他手中桃木剑青光湛湛,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道凌厉的剑气,将扑来的飞头蛮或行尸斩退,剑气与邪物碰撞,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和凄厉惨叫。但他的道袍上也多了几处破损,肩头更是有一片暗红色的湿痕,显然已经负伤。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毒虫——那些长着诡异人脸的蜈蚣、拳头大小背部浮现哭嚎鬼面的蜘蛛、以及能喷吐腐蚀粘液的怪蛾——玄丘并未慌张。他左手迅速从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青布囊中掏出五枚边缘磨得发亮的乾隆通宝,口中念念有词,手腕一抖,五枚铜钱脱手飞出,并非射向虫群,而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精准地钉入他身前五步外的腐殖土中。
“金木水火土,五行镇中宫!邪祟退散!”
五枚铜钱入土的瞬间,同时泛起朦胧的五色光华(青、赤、黄、白、黑),并升腾起五道细细的、笔直的青烟。青烟迅速扩散、连接,形成一个五色光晕流转的小型结界。结界范围内,所有潜藏在地下的毒虫,无论大小,都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蚂蚁,疯狂地从泥土中钻出,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扭曲,发出尖锐的嘶鸣,然后迅速干瘪死亡。那些长着人脸的蜈蚣,临死前竟然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这……” 邹文宇身旁一个新兵下意识地举起枪,想要点射那些冲出地面的怪虫。
“别开枪!子弹可能打破五行平衡!” 阵内一名女弟子急声制止。邹文宇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名穿着月白色道袍、容貌清丽、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冠,正是行动队中的女弟子素心。她此刻神情专注,目光紧紧跟随着阵外玄丘的身影。
就在五行铜钱阵逼出大量毒虫,暂时清理出一片安全区域时,异变再生!
“咻咻咻!” 数道几乎融入环境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方向的树冠阴影中扑出,手中闪烁着淬毒蓝芒的忍者镖、苦无,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正在施法维持五行阵的玄丘!是扶桑忍者!
玄丘似乎早有预料,桃木剑划出一个圆弧,剑气激荡,将大部分暗器磕飞,但仍有两枚角度刁钻的手里剑突破剑网,直取他的后心与脖颈!
“师兄小心!” 阵内的素心发出一声惊呼,情急之下,她猛地抬手解开了束发的丝带,一头如瀑的青丝瞬间披散下来。
紧接着,让所有战士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素心那一头及腰长发,竟然无风自动,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以惊人的速度暴涨、延伸!三千青丝瞬间化作无数根坚韧无比的黑色丝线,如同决堤的黑色瀑布,冲出阵外,后发先至,在千钧一发之际,缠绕住了那两枚致命的手里剑,将其绞得粉碎!
这还没完!暴涨的发丝如同灵活的巨蟒,主动扑向最近的三只飞头蛮,将其死死缠住、勒紧!飞头蛮发出凄厉的嚎叫,却无法挣脱。发丝越收越紧,竟然硬生生将这三只刀枪难伤的邪物绞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血肉碎块!
更神奇的是,那些沾染了飞头蛮污血和碎肉的发丝,非但没有被污染,反而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一朵朵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的莲花苞!莲苞迅速绽放,莲心之中,迸射出柔和却充满净化之力的金色光芒!
这金光仿佛具有识别的能力,照射在那些隐匿身形的扶桑忍者身上时,如同照妖镜一般,瞬间让他们身上的伪装忍术失效,显露出紧身黑衣的身形,一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愕与慌乱。
“樱花·散!”
一个阴柔而冰冷的声音,带着古怪的口音,从更深的林间阴影中传来。只见一名身着白色狩衣、头戴立乌帽、脸上涂着厚厚白粉、嘴唇却点得鲜红的扶桑阴阳师,缓缓走出。他手中摇动着一串黑色的铜铃,铃声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邪异节奏。
随着铃声,漫天凭空出现了无数粉白色的樱花花瓣,这些花瓣看似美丽,却裹挟着浓郁的灰黑色尸毒,如同暴雨般朝着玄丘和整个九宫八卦阵飘落!花瓣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发黑,连空气都泛起了淡淡的灰绿色毒瘴。
玄丘眼神一凝,深知这尸毒樱花雨的厉害。他猛地一咬牙,竟然反手“嗤啦”一声,将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破损的道袍前襟彻底扯开,露出精壮的上身。
月光下,只见他赤裸的胸膛、脊背、手臂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由某种特殊颜料刺青而成的暗紫色雷纹!这些雷纹复杂而古老,仿佛蕴含着天地间雷霆的奥秘。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敕令,雷来!”
玄丘双手急速掐诀,口中喷出一口带着淡金色光点的精气,喷在胸口的雷纹之上!霎时间,他周身雷纹光芒大放,仿佛活了过来,游走不定!晴朗的夜空中,毫无征兆地传来滚滚闷雷之声!
“咔嚓——!!!”
一道水桶粗细、耀眼夺目的青色雷霆,如同天神的怒火,撕裂夜空,精准无比地劈落在玄丘身前!狂暴的雷光炸开,瞬间将漫天尸毒樱花和灰绿毒瘴涤荡一空,灼热的气浪甚至将附近的树木都烤得焦黑!
然而,强行引动如此威力的天雷,显然对玄丘负担极大。雷霆过后,他脸色骤然惨白如纸,“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这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淡淡的金色和紫色电芒。不仅如此,他的眼、耳、口、鼻七窍之中,都缓缓渗出了细细的血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玄丘师兄!” 阵内的素心看到这一幕,心痛得惊呼出声,俏脸煞白,下意识就要冲出去。
“别过来!守好阵法!” 玄丘抬手制止,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斩钉截铁。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死死锁定那名扶桑阴阳师,以及阴阳师身后,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皮肤黝黑、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了块虎皮、身上画满诡异血色符文的南洋术士。
那南洋术士一言不发,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盯着玄丘,双手高举过头,口中念诵着艰涩古怪的咒语。他身上的血色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蚯蚓般蠕动,散发出浓郁的血光。紧接着,他身后虚空扭曲,一个高达三丈(约十米)、青面獠牙、头生双角、手持骷髅巨棍的鬼王虚影,缓缓凝聚成形!虚影虽不凝实,但散发出的凶煞之气,比之前的飞头蛮和行尸强了何止十倍!鬼王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玄丘深吸一口气,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咬舌尖,又是一口更加精纯、带着浓郁生命气息和淡金色光华的“本命精血”喷出,尽数洒在手中的桃木古剑之上!
桃木剑吸收了本命精血,骤然发出嗡鸣震颤,剑身上的青光转为炽烈的金红色!
与此同时,玄丘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赤红、表面有九道丹纹流转的丹药——正是师门秘传的保命杀器“九转神火丹”!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神火丹猛地掷向那正在凝实的鬼王法相!
“以我精血,引动丹火!焚天灭地,涤荡妖氛!爆!”
神火丹在鬼王法相胸前炸开!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片纯净到极致、温度高到不可思议的赤白色火焰,如同莲花般怒放开来,瞬间将鬼王法相彻底吞噬!
更令人震撼的天地异象随之发生!仿佛神火丹的爆炸引动了某种天地法则,以爆炸点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天空中正在飘落或即将飘落的雨水,全部违反了重力法则,瞬间倒悬而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托住,悬停在空中!
然后,这些倒悬的雨滴,每一颗都被神火丹爆发的火焰引燃,化作亿万颗微小的、燃烧着的火雨!燃烧的雨幕倒卷而下,将鬼王法相、那名南洋术士、以及周围大片区域,彻底笼罩!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火焰中心传来,那是南洋术士和鬼王法相共同发出的哀嚎。
火焰持续了足足十息才缓缓熄灭。原地,鬼王法相已然消失无踪,那名南洋术士也化作了一具焦黑的、扭曲的枯炭,彻底没了声息。连他周围的土地,都被烧得晶化,冒着袅袅青烟。
玄丘以剑拄地,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要倒下,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光扫过那名脸色大变的扶桑阴阳师。阴阳师见最强的南洋术士都被灭杀,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身形化作一阵烟雾,遁入林中消失不见。其他残余的忍者和邪物也纷纷作鸟兽散。
阵外,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浓重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结……结束了?” 新兵李卫国抱着一挺枪管都因为连续射击而有些发红的56式轻机枪,看着阵外那超乎想象的斗法场景,喃喃自语,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转头看向旁边一个正在用发簪在空弹药箱上刻画着什么的行动队女队员,忍不住问道:“同……同志,你们管这个……叫科学?”
那女队员年纪不大,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稚气却充满坚毅的脸,她轻轻笑了笑,手中发簪不停,在木箱上刻下最后一笔复杂的符文:“科学解释不了所有现象,同志。存在即合理,我们只是用合理的方式去应对。”
符文完成的刹那,整箱刚刚被战士们搬进来、还未来得及开封的步枪子弹,表面都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淡金色光晕,随即隐没。
邹文宇靠在临时挖掘的战壕边缘,默默地擦拭着陪伴自己多年的65式伞兵刀。他身旁不远处,玄丘正盘膝坐下,撕开肩头破损的道袍,露出一个深可见骨、边缘泛着黑气的伤口。他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把晶莹剔透的糯米,直接按在了伤口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冷水,伤口处冒出带着腥臭的白烟。玄丘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额角渗出了更多的冷汗。
月光移动,照亮了他锁骨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伤口,那里嵌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造型精致如樱花、却通体呈现暗红色的飞镖。飞镖周围的血肉已经呈现出不正常的紫黑色,正在缓慢地向周围侵蚀。
邹文宇瞳孔微缩:“道长,你这……”
玄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用桃木剑的剑尖,小心翼翼地挑住那枚樱花镖的边缘,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伊贺流秘传,‘血樱镖’。锻造时需浸泡在四十九个未满七岁童男的心头血中,佐以怨灵诅咒淬火,歹毒无比,专破修士护体真气和佛门金刚体。方才混战中不慎中了一枚。”
他手腕微一用力,将那枚血樱镖挑出,带出一小缕紫黑色的污血。镖身离开身体后,在月光下竟隐隐有细微的、仿佛孩童哭泣的嘶鸣声传出,上面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血管般微微蠕动。
就在玄丘处理伤口、众人稍微喘息之际,黎明前最深沉、最黑暗的时刻降临了。
林间死寂被打破。
“哇……哇啊啊……”
一阵清晰无比、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凄厉诡异,直透耳膜,钻进人的脑海里,让人心烦意乱,气血翻腾。
紧接着,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如同有生命般从林间每一处缝隙涌出,迅速弥漫开来。雾气之中,二十几个身穿暗红色、绣着金色诡异符号袈裟的身影,缓缓踏步而来。他们步伐一致,眼神空洞,嘴唇翕动,念诵着低沉而宏大的梵文咒语。为首的一名老僧,身材干瘦,满脸褶子如同风干的橘子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正中,并非佛陀的肉髻,而是深深嵌入皮肉之中、泛着惨白人骨光泽的一枚拳头大小的念珠!念珠表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面孔在痛苦地哀嚎、挣扎。
玄丘猛地站起身,甚至不顾肩头刚刚敷上糯米的伤口再次崩裂渗血。他的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身气息瞬间攀升到了顶点,比之前面对鬼王法相时更加凝重、更加……决绝!
他死死盯着那额嵌骨珠的老僧,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终于来了……‘剥皮寺’的‘人骨上师’,摩罗诃。”
老僧摩罗诃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珠转动,看向玄丘,双手缓缓合十,行了一个标准的佛礼,但动作却透着说不出的邪异。他身后的灰雾剧烈翻腾,一尊高达十丈(超过三十米)、宝相庄严、千手千眼的观音法相虚影,缓缓在其身后凝聚、升起!
然而,这观音法相却与寺庙中供奉的截然不同!法相的面容并非固定,而是在男女老幼、喜怒哀乐各种面孔之间飞速变幻,每一张脸都栩栩如生,却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与痛苦!更恐怖的是,那伸展开的成百上千条手臂,每只手掌中握着的并非净瓶、杨柳、佛珠等法器,而是一颗颗白森森、下颌开合、仿佛仍在无声尖叫的人类骷髅头!
“摩诃……婆罗多……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低沉邪异的梵唱声从摩罗诃及其身后所有僧侣口中同时响起,声音汇聚,如同魔音贯脑,直冲云霄!
随着梵唱,那千手观音法相动了!成百上千条握着骷髅的手臂,同时挥动!带着撕裂空气的腥风鬼啸,遮天蔽日般朝着九宫八卦阵,朝着阵前的玄丘,狠狠抓来!每一颗骷髅头的眼窝中都燃烧着绿色的鬼火,张开的下颌似乎要吞噬一切生机!
“开火——!!!”
邹文宇的怒吼,与玄丘手中桃木剑发出的尖锐剑鸣,几乎在同一瞬间响彻夜空!
“哒哒哒哒——!!!” “砰!砰!砰!”
阵地上,所有还能射击的战士,包括邹文宇自己,手中的枪械同时喷吐出愤怒的火舌!这一次,子弹呼啸而出,表面竟然都带着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晕——正是之前那位女队员刻画符文加持过的弹药!
加持了破邪符咒的子弹,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它们不再是徒劳地穿过虚影,而是如同烧红的钉子,狠狠地凿进了那些抓来的骷髅巨掌之中!子弹炸开,淡金色的净化之力与骷髅中的阴邪鬼火激烈冲突,发出“噼啪”爆响,炸得白骨碎裂,鬼火四溅!虽然无法彻底摧毁巨掌,却有效地迟滞、削弱了它们的攻势!
与此同时,玄丘人随剑走,化作一道青色惊鸿,主动迎向了那铺天盖地抓来的骷髅巨掌!他手中的桃木古剑,剑身之上金光与雷纹交织,每一剑挥出,都带起一片璀璨的弧形剑罡,如同热刀切黄油般,将一条条鬼气森森的巨掌齐腕斩断!被斩断的巨掌连同手中的骷髅,迅速化为黑烟消散。
然而,法相巨掌实在太多,太密!玄丘虽勇,但连番血战,尤其是引动天雷和催发神火丹,早已让他元气大伤,此刻不过是凭借一股意志强撑。
“师兄!我来助你!” 阵中,一直密切关注战局的素心,眼看玄丘在千百巨掌的围攻下险象环生,尤其是几条鬼气特别浓郁的巨掌,正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袭向玄丘毫无防备的背心,她再也按捺不住!
素心清叱一声,再次解开长发,三千青丝暴涨,却不是攻击,而是化作一道坚韧柔韧的黑色屏障,瞬间挡在了玄丘身后!
“噗噗噗——!”
数条致命的骷髅巨掌,狠狠地抓在了素心以长发构成的屏障之上!发丝坚韧,蕴含着她精纯的修为,硬生生挡住了这阴毒的一击。但巨掌上蕴含的恐怖邪力和鬼火,也瞬间透过发丝,侵袭向素心本体!
“呃!” 素心娇躯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迅速变得灰白、枯萎!
“素心!退回去!” 玄丘察觉到身后的变故,猛地回头,看到素心嘴角溢血、长发枯萎的景象,目眦欲裂!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已经晚了。
那尊面容变幻的千手观音法相,似乎认准了素心是突破口,更多的、握持着更强大骷髅的巨掌,放弃了攻击玄丘和阵法,齐齐调转方向,带着更加狂暴的邪力,如同无数根攻城巨槌,狠狠撞向素心!
“不——!!!” 玄丘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想要回身救援。
然而,一直念诵咒语的摩罗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精光,他额头的白骨念珠骤然光芒大放!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玄丘的识海!
玄丘身形一滞,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轰!轰!轰!轰!轰!轰!轰!”
连续七声并不算太响亮,却沉闷得让人心头发堵的爆裂声,在行动队的阵型中响起!
只见七名原本在维持阵法或准备法术的行动队员——有道士,有僧人,有刚才刻画符文的女队员——他们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同时炸裂开来!没有火光,只有漫天凄艳的血雾!
但这血雾并未飘散,反而在某种悲壮而决绝的秘法催动下,迅速凝聚、燃烧!燃烧的精血化作七道碗口粗细、赤红如烙铁、散发着至阳至刚气息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震响,如同有生命的毒龙,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缠绕上了正欲施展邪法遁走的摩罗诃,以及他身后几名核心的邪僧!
“缚邪血链!你们……” 摩罗诃又惊又怒,试图挣扎,但这由七名正道修士燃烧生命和灵魂精血所化的锁链,蕴含着他们对邪祟最深的憎恶与同归于尽的意志,坚不可摧,且灼烧着他的邪力与魂魄!
“就是现在!” 阵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凄厉的呐喊。
玄丘强忍着识海的剧痛和心中撕裂般的痛苦,他知道,这是素心和那七位同门用生命创造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再去看正在枯萎倒下、生机急速流逝的素心(他知道,她已经没救了),将所有的悲愤、痛苦、杀意,统统灌注于手中的桃木古剑!
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燃烧着金色光焰的流星,以超越肉眼捕捉的速度,直刺被血链暂时禁锢的摩罗诃眉心——那枚白骨念珠所在!
“诛邪——!!!”
剑光过处,空间仿佛被切开。
摩罗诃脸上凝固着惊愕与怨毒,他额头的白骨念珠“咔”的一声,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随即蔓延全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整个身体,连同那尊恐怖的千手观音法相,以及周围被血链缠住的邪僧,都在下一瞬间,如同风化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崩散、瓦解,化为最细微的尘埃,消散在晨风之中。
邪僧首领伏诛,剩余的僧侣顿时失去了主心骨,在行动队剩余队员和战士们的反击下,很快被消灭或逃散。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金红色的晨曦,如同利剑般刺破弥漫的晨雾和尚未散尽的灰烬,温暖地照射在这片饱经蹂躏的焦土上时,激烈的战斗声终于彻底停歇。
焦黑的土地上,弥漫着硝烟、血腥、焦糊和淡淡的净化后的檀香混合的复杂气味。九宫八卦阵的光芒已经黯淡消失,阵旗东倒西歪。行动队幸存者不足二十人,个个带伤,神情悲戚而麻木。尖刀连的战士们,也只剩下十三人还能站立,相互搀扶着,看着这片地狱般的战场。
场地中央,唯有两人还背靠着背,勉强站立。
是玄丘,和邹文宇。
玄丘的道袍几乎成了碎布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最触目惊心的是肩头那个被血樱镖腐蚀的伤口,已经扩大了一圈,紫黑色不断蔓延。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空洞地望着前方——那里,素心倒下的地方,只剩下一件月白色的、沾满尘土和血迹的道袍,以及一捧如同秋日枯草般的、彻底灰白干枯的长发。她的身体,已然在那邪法反噬和生命透支下,化为光点消散。
邹文宇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糊了半张脸。他靠着玄丘的后背,才能勉强站稳,大口喘息着。
战斗结束了,邪祟伏诛了。但胜利的滋味,却苦涩得让人想要呕吐。
幸存的行动队员们开始默默地收敛同门的遗物——那些道袍、断剑、破碎的法器,以及那七位自爆队员唯一留下的、沾染着精血的贴身物品。每个人的动作都很慢,很轻,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仿佛泪腺已经干涸。
尖刀连的战士们也在默默统计着伤亡,收拢牺牲战友的铭牌和残留的衣物。李卫国抱着那挺机枪,蹲在一个弹坑旁,肩膀微微抽动。
一片死寂的悲凉中,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呻吟声,突然从战场边缘传来。
众人霍然转头望去。
只见在那千手观音法相崩灭的地方附近,几块被冲击波掀翻的巨石后面,蠕动着爬出了三个身影。他们穿着残破的、带有南洋或扶桑风格的服饰,浑身焦黑,气息奄奄,正是之前那些邪术师的同伙,显然是在最后的爆炸中侥幸未死,但也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其中一个似乎是暹罗降头师,挣扎着用生硬的汉语喊道:“饶……饶命……我们投降……我们知晓……很多秘密……”
另一个扶桑忍者打扮的人,也艰难地举起双手,表示 surrender。
最后那个,像是摩罗诃的弟子,虚弱地喘息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看到这三个投降的邪术师,邹文宇和行动队几名还能主事的队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按照纪律,或许应该俘虏审讯。但想到惨死的同袍,那诡异的降头,自爆的战友,以及……化为枯发的素心,无边的恨意又在胸腔中燃烧。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雕般静止不动的玄丘,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
邹文宇感觉到背后的支撑离开,踉跄了一下,转头看向玄丘。
只见玄丘低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那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手中那柄桃木古剑,剑身上的金光早已黯淡,但却被他握得如此之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玄丘道长……” 邹文宇沙哑地开口,想说什么。他觉得玄丘的状态很不对劲。
那三名投降的邪术师,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和那如同实质般弥漫开的冰冷杀意,挣扎着想要往后缩,口中求饶声更加急促。
玄丘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三名邪术师走去。他的脚步很沉,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道长!” 行动队一名中年道士看出不妙,强撑着受伤的身体上前一步,拦在玄丘面前,沉声道,“玄丘师弟!冷静!他们已经投降了!按规矩,应交由……”
“滚开。”
玄丘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冷得让人骨髓发寒。
中年道士被他这陌生的语气和那透过发丝缝隙射出的、毫无焦距却又燃烧着某种疯狂火焰的眼神惊得后退了半步。
玄丘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继续走向那三名邪术师。
“玄丘道长!请住手!” 邹文宇也急了,他知道让玄丘此刻过去会发生什么。他强忍剧痛,上前想要拉住玄丘的手臂。
“别碰我。” 玄丘手腕一抖,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邹文宇震开。他依旧没有抬头,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压抑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素心……我的师妹……她喜欢山茶花……每年春天,都会在后山采最新鲜的……泡茶给我喝……”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三个瑟瑟发抖的邪术师诉说。
“她说……师兄,等这次任务结束,回去帮我给师父新炼的飞剑刻上避尘符文好不好?”
玄丘的脚步停在了三名邪术师面前。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邹文宇和所有看到玄丘脸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怎样扭曲的脸啊!原本清俊的面容此刻狰狞如恶鬼,双目赤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角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撕裂,渗出血泪。但他脸上却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死寂的、疯狂的、无边无际的悲伤与毁灭欲在交织燃烧!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冲刷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那么爱干净……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 玄丘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凄厉,“可现在!现在她连一根完整的头发都没留下!都被你们这些污秽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给毁了!!!”
最后几个字,他是咆哮出来的,声浪中蕴含的真气震得周围空气嗡嗡作响,也彻底击垮了那三名邪术师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关我们的事!是摩罗诃!是大师的命令!” 暹罗降头师尖叫。
“我们愿意献出所有财富!秘法!饶命啊!” 扶桑忍者涕泪横流。
摩罗诃的弟子则彻底吓傻了,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饶命?” 玄丘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笑容,“我的师妹,我的同门……他们向谁求过饶?!谁给过他们机会?!”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桃木古剑动了!
没有施展任何华丽的剑招,只是最简单、最粗暴、最直接的——直刺!
“噗嗤!”
剑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名还在尖叫的暹罗降头师的咽喉,将他后面的话永远堵了回去。降头师双眼暴突,双手徒劳地抓着剑身,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血泡声。
玄丘手腕一转,猛地将剑抽出,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不觉,血红的眼睛转向那名扶桑忍者。
“不——!!!” 忍者发出绝望的嚎叫,连滚带爬地想跑。
玄丘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桃木剑反手一撩,从忍者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忍者身体一僵,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沾染着自己和同伴鲜血的剑尖,眼中光芒迅速黯淡。
“住手啊!玄丘!” “师弟!快停下!” 邹文宇和行动队的同门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惊呼着冲上前,想要制止这疯狂的杀戮。
但此刻的玄丘,速度快得惊人,力量也大得异乎寻常,仿佛素心的死,抽走了他所有的理智,也点燃了他生命中最后、最狂暴的潜力。他轻易地挣脱了几名同门的拉扯,身影一闪,又来到了那名吓傻了的摩罗诃弟子面前。
那名弟子瘫在地上,裤裆一片湿漉,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听不懂的咒文。
玄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赤红的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片虚无的毁灭。他缓缓举起了滴血的桃木剑。
“玄丘子!你看清楚!他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杀俘虏是违反纪律的!更是违背你道家戒律的!” 邹文宇用尽力气嘶吼,希望能唤醒他一丝理智。
“戒律?” 玄丘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看了邹文宇一眼,那眼神冰冷而陌生,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的陌生人,“戒律……能让我师妹活过来吗?能让我那七位自爆神魂、连轮回都未必能入的同门活过来吗?”
他惨然一笑:“如果不能……那这戒律,于我何用?于这沾满同袍血的世间何用?!”
话音落下,剑光再闪!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杀死那名邪僧弟子,而是手腕翻飞,桃木剑化作一片青黑色的光影!
“嗤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密集响起!伴随着邪僧弟子杀猪般的惨嚎(这惨嚎很快也微弱下去)。
玄丘竟然在用剑,凌迟!
不是出于残忍的享受,而是一种发泄,一种将内心无边痛苦和暴怒,尽数倾泻在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同党身上的、极端扭曲的方式!
每一剑下去,都带起一溜血光和一片薄薄的皮肉!动作快、准、狠,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机械般的麻木。
“够了!玄丘!他已经死了!够了!!!” 邹文宇扑上去,用尽全力从后面抱住了玄丘,几名行动队的同门也趁机死死按住了他持剑的手臂。
玄丘挣扎着,嘶吼着,如同受伤的困兽,直到力气耗尽,手中的桃木剑“当啷”一声掉落在血泊中。
他停止了挣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终于不再看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而是缓缓地、脱力般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进面前混合着鲜血、焦土和灰烬的泥泞之中,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泥浆。
“素心……师妹……师兄们……对不起……对不起……” 他低着头,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与自我毁灭的倾向。
朝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普照大地,却驱不散此地的血腥与悲伤。
尖刀连和行动队幸存者,默默地处理着最后的战场。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压抑的抽泣。
玄丘在泥泞中跪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然后,他默默地站起身,捡起地上那柄沾满血污的桃木古剑,看也不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去收敛素心留下的道袍和枯发(已经被同门小心收好),只是踉踉跄跄地,朝着与营地相反的方向,走向密林深处。
“玄丘道长!你去哪里?” 邹文宇在他身后喊道。
玄丘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只有嘶哑而空洞的声音随风传来:
“四海为家,云游……赎罪。”
他的背影在晨光和密林的阴影中,显得无比萧索、孤寂,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与悲伤,一步步,消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
此一别,江湖路远,生死两茫。那个曾仗剑卫道、风姿卓然的年轻道士玄丘,或许已随着素心的枯发,一同死在了这个黎明。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名为“玄丘子”、心若死灰、漂泊无定的赎罪孤魂。
邹文宇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这一夜,他见识了超越想象的力量,见证了最真挚的情谊与最惨烈的牺牲,也目睹了正义在极致的悲痛下,如何滑向疯狂的深渊。
战争,无论以何种形式呈现,其内核的残酷与对人心灵的摧残,从未改变。
他默默地将伞兵刀插回刀鞘,转身,开始履行一名军人最后的职责——带领幸存者,回家。